第5章 潤物有聲 (1)
- 百年老課文
- 蔡元培 林語堂 胡適等
- 4011字
- 2013-08-03 03:15:45
梁實秋:好書談
從前有一個朋友說,世界上的好書,他已經讀盡,似乎再沒有什么好書可看了。當時許多別的朋友不以為然,而較長一些的朋友就更以為狂妄。現在想想,卻也有些道理。
世界上的好書本來不多,除非愛書成癖的人(那就像抽鴉片抽上癮一樣的),真正心悅誠服地手不釋卷,實在有些稀奇。還有一件最令人氣短的事,就是許多最偉大的作家往往沒有什么憑借,但卻做了后來二三流的人的精神上的財源了。柏拉圖、孔子、屈原,他們一點一滴,都是人類的至寶,可是要問他們從誰學來的,或者讀什么人的書而成就如此,恐怕就是最善于說謊的考據家也束手無策。這事有點怪!難道真正偉大的作家,讀書不讀書沒有什么關系么?讀好書或讀壞書也沒有什么影響么?
叔本華曾經說好讀書的人就好像慣于坐車的人,久而久之,就不能在思想上邁步了。這真喚醒人的迷夢不小!小說家瓦塞曼竟又說過這樣的話,認為倘若為了要鼓起創作的勇氣,只有讀二流的作品。因為在讀二流的作品的時候,他可以覺得只要自己一動手就準強,倘讀第一流的作品卻往往叫人減卻了下筆的膽量。這話也不能說沒有部分的真理。
也許世界上天生有種人是作家,有種人是讀者。這就像天生有種人是演員,有種人是觀眾;有種人是名廚,有種人卻是所謂“老饕”。演員是不是十分熱心看別人的戲,名廚是不是愛嘗別人的菜,我也許不能十分確切地肯定,但我見過一些作家,卻確乎不大愛看別人的作品。如果是同時代的人,更如果是和自己的名氣不相上下的人,大概尤其不愿意寓目。我見過一個名小說家,他的桌上空空如也,架上僅有的幾本書是他自己的新著,以及自己所編過的期刊。我也曾見過一個名詩人(新詩人),他的惟一讀物是《唐詩三百首》,而且在他也盡有多余之感了。這也不一定只是由于高傲,如果分析起來,也許是比高傲還復雜的一種心理。照我想,也許是真像廚子(哪怕是名廚),天天看見油鍋油勺,就膩了。除非自己逼不得已而下廚房,大概再不愿意去接觸這些家伙,甚而不愿意見一些使他可以聯想到這些家伙的物事。職業的辛酸,也有時是外人不曉得的。唐代的閻立本不是不愿意自己的兒子再做畫師么?以教書為生活的人,也往往看見別人在聲嘶力竭地講授,就會想到自己,于是覺得“慘不忍聞”。做文章更是一樁嘔心血的事,成功失敗都要有一番產痛,大概因此之故不忍讀他人的作品了。
撇開這些不說,站在一個純粹讀者而論,卻委實有好書不多的實感。分量多的書,糟粕也就多。讀讀杜甫的選集十分快意,雖然有些佳作也許漏過了選者的眼光。讀全集怎么樣?叫人頭痛的作品依然不少。據說有把全集背誦一字不遺的人,我想這種人是缺乏美感,就只是為了訓練記憶。頂討厭的集子更無過于陸放翁,分量那么大,而佳作卻真寥若晨星。反過來,《古詩十九首》、郭璞《游仙詩》十四首卻不能不叫人公認為人類的珍珠寶石。錢鐘書的小說里曾說到一個產量大的作家,在房屋恐慌中,忽然得到一個新居,滿心高興,誰知一打聽,才知道是由于自己的著作汗牛充棟的結果,把自己原來的房子壓塌,而一直落在地獄里了。這話誠然有點刻薄,但也許對于像陸放翁那樣不知趣的笨伯有一點點兒益處。
古今來的好書,假若讓我挑選,我舉不出十部。而且因為年齡、環境的不同,也不免隨時有些更易。單就目前論,我想是《柏拉圖對話集》、《論語》、《史記》、《世說新語》、《水滸傳》、《莊子》、《韓非子》,如此而已。其他的書名,我就有些躊躇了。或者有人問,你自己的著作可以不可以列上?我很悲哀,我只有毫不躊躇的放棄附驥之想了。一個人有勇氣(無論是糊涂或欺騙)是可愛的,可惜我不能像上海某名畫家,出了一套世界名畫選集,卻只有第一本,那就是他自己的“杰作”!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北平
本篇原載于1947年12月,14日天津《益世報·星期小品》第二十二期,署名率爾。
梁實秋(1903—1987)原籍浙江杭縣,生于北京。學名梁治華,字實秋,一度以秋郎、子佳為筆名。1949年到臺灣,任臺灣師范學院(后改師范大學)英語系教授,后兼系主任,再后又兼文學院長。1961年起專任師大英語研究所教授。1966年退休。散文代表作《雅舍小品》。30年代開始翻譯莎士比亞作品,持續40載,到1970年完成了全集的翻譯,計劇本37冊,詩3冊。晚年用7年時間完成百萬言著作《英國文學史》。
《好書談》:一個朋友說自己已經讀遍了世間的好書,梁先生卻提出了自己的質疑:世間好書有多少?偉大著作的作者的學問又是從哪里學來的?讀書是一個學習和積累的過程,但是不應該僅滿足于吸納知識,還應該有自己的思考,形成自己的思想。從讀書來說,重要的是有選擇的,有辨別的閱讀,不應該片面注重數量而忽視書的質量。當然那些經過了時間檢驗的傳世經典是人們所不能夠錯過的,它們都是思想和文化的結晶。
朱自清:初到清華記
從前在北平讀書的時候,老在城圈兒里呆著。四年中雖也游過三五回西山,卻從沒來過清華;說起清華,只覺得很遠很遠而已。那時也不認識清華人,有一回北大和清華學生在青年會舉行英語辯論,我也去聽。清華的英語確是流利得多,他們勝了。那回的題目和內容,已忘記干凈;只記得復辯時,清華那位領袖很神氣,引著孔子的什么話。北大答辯時,開頭就用了furiously一個字敘述這位領袖的態度。這個字也許太過,但也道著一點兒。那天清華學生是坐大汽車進城的,車便停在青年會前頭;那時大汽車還很少。那是冬末春初,天很冷。一位清華學生在屋里只穿單大褂,將出門卻套上厚厚的皮大氅。這種“行”和“衣”的路數,在當時卻透著一股標勁兒。
初來清華,在十四年夏天。剛從南方來北平,住在朝陽門邊一個朋友家。那時教務長是張仲述先生,我們沒見面。我寫信給他,約定第三天上午去看他。寫信時也和那位朋友商量過,十點趕得到清華么,從朝陽門哪兒?他那時已經來過一次,但似乎只記得“長林碧草”,——他寫到南方給我的信這么說——說不出路上究竟要多少時候。他勸我八點動身,雇洋車直到西直門換車,免得老等電車,又換來換去的,耽誤事。那時西直門到清華只有洋車直達;后來知道也可以搭香山汽車到海甸再乘洋車,但那是后來的事了。
第三天到了,不知是起得晚了些還是別的,跨出朋友家,已經九點掛零。心里不免有點兒急,車夫走的也特別慢似的。到西直門換了車。據車夫說本有條小路,雨后積水,不通了;那只得由正道了。剛出城一段兒還認識,因為也是去萬生園的路;以后就茫然。到黃莊的時候,瞧著些屋子,以為一定是海甸了;心里想清華也就快到了吧,自己安慰著。快到真的海甸時,問車夫,“到了吧?”“沒哪。這是海——甸。”這一下更茫然了。海甸這么難到,清華要何年何月呢?而車夫說餓了,非得買點兒吃的。吃吧,反正豁出去了。這一吃又是十來分鐘。說還有三里多路呢。那時沒有燕京大學,路上沒什么看的,只有遠處淡淡的西山——那天沒有太陽——略略可解悶兒。好容易過了紅橋,喇嘛廟,漸漸看見兩行高柳,像穹門一般。十剎海的垂楊雖好,但沒有這么多這么深,那時路上只有我一輛車,大有長驅直入的神氣。柳樹前一面牌子,寫著“入校車馬緩行”;這才真到了,心里想,可是大門還夠遠的,不用說西院門又騙了我一次,又是六七分鐘,才真真到了。坐在張先生客廳里一看鐘,十二點還欠十五分。
張先生住在乙所,得走過那“長林碧草”,那濃綠真可醉人。張先生客廳里掛著一副有正書局印的鄧完白隸書長聯。我有一個會寫字的同學,他喜歡鄧完白,他也有這一副對聯;所以我這時如見故人一般。張先生出來了。他比我高得多,臉也比我長得多。一眼看出是個頂能干的人。我向他道歉來得太晚,他也向我道歉,說剛好有個約會,不能留我吃飯。談了不大工夫,十二點過了,我告辭。到門口,原車還在,坐著回北平吃飯去。過了一兩天,我就搬行李來了。這回卻坐了火車,是從環城鐵路朝陽門站上車的。
以后城內城外來往的多了,得著一個訣竅;就是在西直門一上洋車,且別想“到”清華,不想著不想著也就到了。——香山汽車也搭過一兩次,可真夠瞧的。兩條腿有時候簡直無放處,恨不得不是自己的。有一回,在海甸下了汽車,在現在“西園”后面那個小飯館里,揀了臨街一張四方桌,坐在長凳上,要一碟苜蓿肉,兩張家常餅,二兩白玫瑰,吃著喝著,也怪有意思;而且還在那桌上寫了《我的南方》一首歪詩。那時海甸到清華一路常有窮女人或孩子跟著車要錢。他們除“您修好”等等常用語句外,有時會說“您將來做校長”,這是別處聽不見的。
1936年4月18日作
(原載1936年《清華周刊》副刊第44卷第3期)
朱自清(1898—1948),江蘇揚州人,著名詩人、作家、教授、 民主戰士。朱自清原名朱自華 ,號秋實,“取春華秋實” 之意。1917年,朱自華報考北大本科。為勉勵自己有困境中不喪志,不灰心,保持清白,不與壞人同流合污,便取《楚辭·卜居》,“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中“自清”二字,改名“朱自清”,字“佩弦”。“佩弦”出自《韓非子·觀行》:“董安于之性緩,故佩弦以自急。”意為弓弦常緊張,性緩者佩之以自警。
《初到清華記》:朱自清先生曾擔任清華國文系的系主任,第一次提出了“中西融會、古今貫通”的中文學科教育模式,并將這一理念成功地付諸實施。戒虛言,做實事,為學為人一絲不茍,對清華后來的學風形成亦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
梁漱溟:東西人的教育之不同
十年歲杪,借年假之暇,趕山西講演之約,新年一月四日。在省垣陽曲小學為各小學校教職員諸君談話如此。《教育雜志》主者李石岑先生來征文,倉卒無以應;姑即以此錄奉。稿為陳仲瑜君筆記。
記得辜鴻銘先生在他所作批評東西文化的一本書所謂《春秋大義》里邊說到西方人教育的不同。他說:西洋人入學讀書所學的一則曰知識,再則曰知識,三則曰知識,中國人入學讀書所學的是君子之道。這話說得很有趣,并且多少有些對處。雖然我們從前教人作八股文章算得教人以君子之道否,還是問題;然而那些材料——《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則是講的君子之道。無論如何,中國人的教育,總可以說是偏乎這么一種意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