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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五言詩的產生 (2)

人歌之云:“習習晨風動,澍雨潤禾苗。我后恤時務,我人以優饒。”其后資遷去,人思之,又歌云:“望遠忽不見,惆悵當徘徊。恩澤實難志,悠悠心永懷。”由此,我們可以知道,五言詩的草創時代,當在離公元前32年(成帝建始元年)不遠的時候。在這個草創時代,五言詩似尚在民間流傳著,為民歌,為童謠,雖偶被史家所采取,卻未為文人所認識。班固的《詠史》卻是最早的一位引進五言詩于文壇的作家。同時的傅毅,雖有人曾以《古詩十九首》中的“冉冉孤生竹”一首,歸屬于他,而論者也往往以為疑。張衡的《同聲歌》:“邂逅承際會,得充君后房。情好新交接,恐栗若探湯。不才勉自竭,賤妾職所當。綢繆主中饋,奉禮助蒸嘗。……”也與《詠史》一樣,正足以見草創期的古拙僵直的氣氛。直至東漢的季葉,蔡邕、秦嘉、孔融出來,五言詩方才開始了他的黃金時代。

五言詩之所以會發生于成帝時代的前后,似乎并不是偶然的事。在這個時候(公元前32年),中國與西域的溝通,正是絡繹頻繁之時。隨了天馬、苜蓿、葡萄等實物,而進到中國的,難保不有新聲雅樂,文藝詩歌之類的東西。五言詩的發生,恰當于其時,或者不無關系吧。或至少是應了新聲的呼喚而產生的。最初是崛起于民間的搖籃中。所謂無主名的許多“古詞”、“古詩”,蓋便是那許多時候的民間所產生的最好的詩歌,經由文人學士所潤改而流傳于世的。因為論者既不能確知其時代,又不能確知其作者,所以總以“古詞”、“古詩”的混稱概括之。其播之于樂府者則名之為“樂府古辭”。這些“古詩”、“古詞”,氣魄渾厚,情思真摯,風格直截,韻格樸質,無奧語,無隱文,無曲說,極自然流麗之至,劉彥和所謂:“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文心雕龍》)在此都足以見其為新出于硎的民間的杰作。

在最早的那些“古詩”、“古詞”里,有一部分是抒情詩,又有一部分是敘事詩。而這兩方面都具有很好的成績。抒情詩自當以《古詩十九首》為主。在這十九首之中,作者未必是一人,時代也未必是同時。內容亦不一致。有的是民間的戀歌,有的是游子思歸之曲,有的是少年懷人之什,有的是厭世的曠達的歌聲。或曾經過文人的不止一次的潤飾,或竟有許多是擬作。鐘嶸《詩品》,以為“舊疑以為曹、王之作”。或者這些詩,竟是到曹、王之時,才潤飾到如此的完備之境的吧。在這十九首中,情歌便占了十首。或出之于自己的口氣;或出于他人的代述。類多情意懇摯,措辭真率,不求乎工而自工,不求乎麗而自有其嬌媚迷人之姿。

我們看《詩經》的陳、鄭、衛、齊諸風中的許多情詩,我們看流行于六朝時代的樂府曲子,如《子夜》、《讀曲》之屬,便知道這些情詩乃正是他們的真實的同類。其中最好的像第一首《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第二首《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第六首《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都是寫得很嬌婉動人的。而第八首《冉冉孤生竹》:“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羅”云云,頗使我們想起了希臘人的葡萄藤依附于橡樹的常喻。第十八首《客從遠方來》,則彈著另外的一個戀歌的調子: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

相去萬余里,故人心尚爾。

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

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

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除了這些情歌之外,便是一些很淺近坦率的由厭世而遁入享樂主義的歌聲了;但也間有較為積極的憤慨的或自慰自勵的作品。這種坦率的厭世的人生觀,是民間所常蟠結著的。遇著“世紀末”更容易發生。《十九首》中自第三首《青青陵上柏》,第十一首《回車駕言邁》,第十三首《驅車上東門》以至第十四首《去者日以疏》,第十五首《生年不滿百》都是如此的一個厭世調子。“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便是其中一部分厭世的享樂主義者的共同的供語。“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坦率的厭世主義者,便往往是只求剎那間的享用。又第四首《今日良宴會》,第七首《明月皎夜光》都是憤懣不平的調子。

于《十九首》外,更有好些抒情的“古詩”。這些古詩,其性質也甚為復雜,但大都可信其是民間的坦樸的作品。如《藁砧今何在》的“菟絲從長風,根莖無斷絕。無情尚不離,有情安可別”;《高田種小麥》的“高田種小麥,終久不成穗。男兒在他鄉,焉得不憔悴”,都是極為淳樸可愛的。《采葵莫傷根》的兩首古詩,更是最流行的格言式的歌謠,意義直截而淺顯:“采葵莫傷根,傷根葵不生。結交莫羞貧,羞貧友不成。甘瓜抱苦蒂,美棗生荊棘。利傍有倚刀,貪人還自賊。”像《步出城東門》:“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及《橘柚垂華實》、《十五從軍征》等等,也都是很深刻、瑩雋的詩篇。

民歌常因了易地之故,每有一首轉變于各地,成為好幾首的,也常襲用常唱常見的語句的。這在許多“古詩”、“古詞”里都可以見到。又我們如果仔細地讀了那許多“古詩”、“古詞”,便知道她們雖或經過了好幾次的文人的改作,或竟是文人的擬作,卻終于撲滅不了民歌的那種淳樸的特色。民歌的天真自然的好處,往往是最不會喪失了去的;而一到了文人的筆下,也往往會變成更偉大的東西。失去了的乃是野陋,保存了的卻都是她們的真實的美,且更加上了文士們的豐裕的辭囊。

五言的敘事詩,在這時候,并不發達。敘事詩的構成本比抒情詩為難。抒情詩可以脫口而出;敘事詩則非有本事,有意匠,有經營不可。在樂府古辭之中,原有些敘事詩,但大都不是以五言體寫成的;用五言詩寫的,只有《陌上桑》等一二篇耳。現在我們所講的五言體的敘事詩,在實際上只有兩篇。而這兩篇,卻都是很偉大的作品;結構都很宏麗,內容也極動人,遣詞也很雋妙。民間敘事詩,假定在那時已經發達的話,這兩篇卻決不是純然出于民間的,至少也是幾個杰出于民間的無名文人的大作,而經過了幾個大詩人的潤改的。這兩篇大作便是:《悲憤詩》(相傳為蔡琰作)與《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先說《悲憤詩》。

《悲憤詩》共有兩篇,一篇是五言體,一篇是楚歌體,更有一篇《胡笳十八拍》,其體裁乃是這時所絕無僅有的類似以音樂為主的“彈詞”體。這三篇的內容,完全是一個樣子的,敘的都是蔡琰(文姬)的經歷。由黃巾起義,她被擄北去起,而說到受詔歸來,不忍與她的子女相別,卻終于不得不回的苦楚為止。(琰為邕女,博學有才辯,適河東衛仲道。夫亡,無子,歸寧于家。興平中,天下喪亂,姬為胡騎所獲,沒于南匈奴左賢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遣使者以金璧贖之,而重嫁陳留董祀。)這三篇的結構也完全是一個樣子的,全都是用蔡琰自述的口氣寫的;敘述的層次也完全相同。

難道這三篇全都是蔡琰寫作的嗎?如此情調相同的東西,她為什么要同時寫作了三篇呢?以同一樣的戀愛的情緒,在千百種的幻形中寫出,以同一樣的人生觀念,在千百個方式中寫出,都是可能的;卻從來不曾有過,以同一個故事,連布局結構都完全相同,乃用同一種敘事詩的體裁,在同一個作家的筆下,連續表現三篇之多的。《胡笳十八拍》一篇,乃是沿街賣唱的人的敘述,有如白發宮人彈說天寶遺事的樣子,有如應伯爵盲了雙目,以彈說西門故事為生的情形(應事見《續金瓶梅》)。難道這樣的一種敘事詩竟會出于蔡琰她自己的筆下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三篇之中,《胡笳十八拍》不成問題的是后人的著作;且也顯然可見其為《悲憤詩》的放大。此外,尚有兩篇《悲憤詩》,到底哪一篇是蔡琰寫的呢?楚歌體的一篇《嗟薄祜兮遭世患》比較寫的簡率些,五言體的《漢季失權柄》則比較的寫得詳盡些。《后漢書》謂:“琰歸董祀后,感傷亂離,追懷悲憤,作詩二章。”則此二章,五言體的與楚歌體的,皆是琰作的了。但所謂二章,未必便指的是不同體的二篇。

或者原作本是楚歌體的;成后,乃再以當時流行的五言體重寫一遍的吧?不過細讀二詩,楚歌體的文字最渾樸,最簡練,最著意于練句造語;一開頭便自嘆薄祜遭患,門戶孤單,自身被執以北;以后便完全寫她自己在北方的事。沒有一句空言廢話。確是最適合于琰悲憤的口吻。琰如果有詩的話,則這一首當然是她寫的無疑。琰在學者的家門,古典的習氣極重;當然極有采用了這個詩體的可能。至于五言體的一首,在字句上便大增形容的了。先之以董卓的罪過,再之以胡兵的劫略,直至中段,才寫到自己。且琰的父邕原在董卓的門下,終以卓黨之故被殺。琰為了父故,似未便那么痛斥卓吧!詩中敘述胡兵擄略人民的事:“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大似韋莊的《秦婦吟》。像這樣的詩,雖用第一身的口氣寫之,實頗難信其為作者自身的經歷。最有可能的,是時人見到了琰的《悲憤詩》,深感其遭遇,便以五言體重述了出來。后人分別不清,便也以此作當為琰之作的了。五言詩體到了這時,正到運用純熟之境,作者們每想以這一種新成熟的新詩式,來試試新的文體,而五言體的《悲憤詩》及《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兩大名作,便是他們的偉大的試作的結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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