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久不得歸,于是又作《懷沙》、《悲回風》二賦,以抒其愁憤,且決志要以自殺了結(jié)他的貞固的一生。在這時,他已經(jīng)完全失望,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光明前途了。國事日非,黨人盤踞,“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當然不會有人知他。《懷沙》之作,在于“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之時。他在那里,已決死志,反而淡淡地安詳說道:“民生稟命,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在《悲回風》里,他極敘自己的悲愁:“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而極曙。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他倒愿意“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至于《惜往日》,或以為“此作詞旨鄙淺,不似屈子之詞,疑后人偽托也”。我們見他一開頭便說:“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似為直抄《史記》的《屈原列傳》而以韻文改寫之的,屈原的作品,決不至如此的淺顯。偽作之說,當可信。
《九歌》、《天問》也頗有人說其皆非屈原所出。朱熹說:
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覡作樂歌舞以娛神。蠻荊陋俗,詞既鄙俚,而其陰陽人鬼之間,又或不能無褻慢淫荒之雜。原既被逐,見而感之。故頗為更定其詞,去其泰甚。
是則朱熹也說《九歌》本為舊文,屈原不過“更定其詞,去其泰甚”而已。這個解釋是很對的。我們與其將《九歌》的著作權(quán)完全讓給屈原或楚地的民眾,不如將這個巨作的“改寫”權(quán)交給屈原。我們看《九歌》中那么許多娟好的詞語:“桂棹兮蘭枻,斲冰兮積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湘君》)。“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湘夫人》)。“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少司命》)。“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山鬼》)。我們很不能相信民間的祭神歌竟會產(chǎn)生這樣的好句。有許多民間的歌曲在沒有與文士階級接觸之前,都是十分的粗豪鄙陋的。偶有一部分精瑩的至情語,也被拙笨的辭筆所礙而不能暢達。這乃是文人學士的擬作或改作,給他們以一種新的生命,新的色彩。《九歌》之成為文藝上的巨作,其歷程當不外于此。
《九歌》有十一篇。或以《禮魂》為“送神之曲”,為前十篇所適用。或則更以最后的三篇:《山鬼》、《國殤》、《禮魂》,合為一篇以合于“九”之數(shù),然《山鬼》、《國殤》諸篇,決沒有合為一篇的可能。但《九歌》實只有九篇。除《禮魂》外,《東皇太一》實為“迎神之曲”,也不該計入篇數(shù)之內(nèi)。
《九歌》的九篇(除了兩篇迎神、送神曲之外),相傳以為都是禮神之曲。但像“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少司命》),“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河伯》),“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諸情語,又豈像是對神道說的。或以為《圣經(jīng)》中的《所羅門歌》不是對神唱的歌曲,而同時又是絕好戀歌嗎?不知《所羅門歌》正是當時的戀歌,后人之取來作為圣歌,乃正是他們的附會。朱熹也知《九歌》中多情語,頗不易解得通,所以便說:“其言雖若不能無嫌于燕昵,而君子反有取焉。”我的意見是,《九歌》的內(nèi)容是極為復雜的,至少可成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楚地的民間戀歌,如《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河伯》、《山鬼》六篇;一部分是民間祭神祭鬼的歌,如《云中君》、《國殤》、《東君》、《東皇太一》及《禮魂》。
《天問》是一篇無條理的問語。在作風上,在遣詞用語上,全不像是屈原作的。朱熹說:“屈原放逐,彷徨山澤,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譎佹,及古賢圣怪物行事,因書其壁,向而問之,以渫憤懣。楚人哀而惜之,因共論述。故其文義不次序云爾。”既是楚人所“論述”,可見未必出于屈原的手筆。且細讀《天問》全文,平衍率直,與屈原的《離騷》、《九章》諸作的風格完全不同。我們不能相信的是,以寫《離騷》、《九章》的作者,乃更會寫出“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那么一個樣子的句法來。
有人以為《天問》是古代用以考問學生的試題。這話頗有人加以非笑,以為在古代時,究竟要考問什么學生而用到這些試題。我們以為以《天問》為試題,或未免過于武斷;但《天問》之非一篇有意寫成的文藝作品,則是無可懷疑的。她在古時,或者是一種作者所用的歷史、神話、傳說的備忘錄也難說。或者竟是如希臘赫西奧德(Hesiodos)所作的《神譜》,或阿波洛道魯斯(Apollodorus)的《圖書紀》。體裁乃是問答體的,本附有答案在后。后人因為答題過于詳細,且他書皆已有詳述,故刪去之,僅存其問題,以便讀者的記誦。這個猜測或有幾分可能性吧。
《大招》或以為屈原作,或以為景差作。王逸以為:“疑不能明。”朱熹則直以為景差作。《招魂》向以為宋玉作,并無異辭。至王夫之、林云銘他們,始指為屈原作。此二篇內(nèi)容極為相同。假定一篇是屈原“作”的話,則第二篇決不會更是他“作”的。但這兩篇原都是民間的作品。朱熹在《招魂》題下,釋曰:“古者,人死,則使人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號曰‘皋某復’。遂以其衣三招之,乃下,以覆尸。此禮所謂復。而說者以為招魂復魂。又以為盡愛之道,而有禱祠之心者,蓋猶冀其復生也。如是而不生,則不生矣。于是乃行死事。此制禮者之意也。而荊楚之俗乃或以是施之生人。”此種見解,較之王逸的“以諷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自然高明得多。《大招》之作用,也是同一意思。所以這兩篇“招魂”的文章,無論是屈原,是宋玉,是景差所“作”,其與作者的關(guān)系都是很不密切的,他們只是居改作或潤飾之勞而已。
這兩篇作品的影響,在后來頗不小。屈原的作品,如《離騷》,如《九章》,宋玉的作品,如《九辯》,都是浩浩莽莽的直抒胸臆之所欲言。他們只有抒寫,并不鋪敘。只是抒情,并不夸張。只是一氣直下,并不重疊地用意描狀。至于有意于夸張的鋪敘種種的東西,以張大他們的描狀的效力者,在《楚辭》中卻只有《大招》、《招魂》這兩篇。例如,他們說美人,便道:“朱唇皓齒,嫭以姱只;比德好閑,習以都只;豐肉微骨,調(diào)以娛只,魂乎歸徠,安以舒只;嫮目宜笑,蛾眉曼只;容則秀雅,稚朱顏只;魂乎歸徠;靜以安只。
”(《大招》)他們說宮室,便道:“高堂邃宇,檻層軒些。層臺累榭,臨高山些。網(wǎng)戶朱綴,刻方連些。冬有穾廈,夏室寒些。川谷徑復,流潺湲些。光風轉(zhuǎn)蕙,泛崇蘭些。經(jīng)堂入奧,朱塵筵些。”(《招魂》)說飲食,說歌舞,也都是用這種方法。又他們對于招來靈魂,既歷舉四方上下的可怕不可居住,又盛夸歸來的可以享受種種的快樂。這種對稱的敘述,重疊的有秩序的描狀,后來的賦家差不多沒有一篇不是這樣的。《三都賦》是如此,《七發(fā)》是如此,《簫賦》也是如此。“賦者,鋪也”一語,恰恰足以解釋這一類的賦。《大招》、《招魂》的重疊鋪敘,原是不得不如此的宗教的儀式。卻不料反開了后來的那么大的一個流派。
在《楚辭》里,可指名的作家,屈原以外,便是宋玉了。《史記》在《屈原列傳》之末,提起這樣的一句話:“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司馬遷并沒有說起宋玉的生平。在《漢書·藝文志》里,于“宋玉賦十六篇”之下,也只注著“楚人,與唐勒并時,在屈原后也”。《韓詩外傳》(卷七)及《新序》(雜事第一及第五)里,說起:宋玉是屈原以后的一位詩人,事楚襄王(《韓詩外傳》作懷王)為小臣,并不得志。他在朝廷的地位,大約是與漢武帝時的司馬相如、枚皋、東方朔諸人相類。與他同列者有唐勒、景差諸人,皆能賦。他的一生,大約是這樣的很平穩(wěn)的為文學侍從之臣下去。他的死年,大約在楚亡以前。他與屈原的關(guān)系,以上幾部書都不曾說起過。只有王逸在他的《楚辭章句》上說:“宋玉者,屈原弟子也。”(《九辯·序》)這話沒有根據(jù)。大約宋玉受屈原的影響則有之,為實際上的師弟則未必然。他在當時頗有一部分的勢力,他的鋒利的談片,或為時人所艷稱,所以他有許多逸事流傳于后。
他的著作,《漢書·藝文志》說有十六篇,今所有者則為十四篇。在其中,唯《九辯》一篇,公認為宋玉所作,并無異議。這一部大作,也實在是足以代表宋玉的文藝上的成功。她是以九篇詩歌組成的。那九篇的情調(diào),也有相同的,也有不相同的,大約決不會是同時之作。《九辯》之名,或為當時作者隨手所自題(《九辯》原為古詩名),或為后人所追題。在《九辯》里的宋玉,其情調(diào)與屈原卻大有不同。他也傷時,然而他只說道“悼余生之不時兮,逢此世之俇攘”而止;他也怨君之不見察,然而他也只說道“君棄遠而不察兮,雖愿忠其焉得;欲寂寞而絕端兮,竊不敢忘初之厚德”而止;他也罵世,然而他只說道“何時俗之工巧兮,滅規(guī)矩而改鑿。獨耿介而不隨兮,愿慕先圣之遺教”而止。他是蘊蓄的,他是“溫柔敦厚”的。
《九辯》里寫秋景的幾篇是最著名的:“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愴怳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簡直要一口氣讀到底,舍不得在中途放下。
宋玉的其他諸作,除《招魂》外,自《風賦》以下,便都有些靠不住。一則他們的文體是疏率的,與《九辯》之致密不同。再則,他們的情調(diào)是淺露無余的,與《九辯》之含蓄有情致的不同。三則他們的結(jié)構(gòu)是直截的,與《九辯》之纏綿宛曲者又不同。且像那樣的記事的對話體的賦,一開頭便說:“楚襄王游于蘭臺之宮,宋玉、景差侍”(《風賦》);便說:“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高唐賦》);便說:“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浦”(《神女賦》),顯然不會是出于宋玉本人之手的。
且《高唐賦》中簡直的寫上了“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這還不是后人的追記嗎?《笛賦》中還有“宋意將送荊卿于易水之上,得其雌焉”之語。宋玉會引用到荊卿的故事嗎?又《登徒子好色賦》與《諷賦》皆敘的是一件事;結(jié)構(gòu)與情調(diào)完全是相仿佛的。《高唐賦》、《神女賦》與《高唐對》三篇也敘的是同一的事件。假定他們?nèi)撬斡駥懙模趾伪貙懘送瑯拥娜舾善兀慷谝淮我娪凇豆盼脑贰返摹兜奄x》、《大言賦》、《小言賦》、《諷賦》、《釣賦》、《舞賦》,其來歷更是不可問的。劉向見聞至廣,王逸也博采《楚辭》的作品。假定當時宋玉有這許多作品流傳著,他們還不會收入《楚辭》之中嗎?
此外,楚人之善辭者,尚有唐勒、景差二人。《漢書·藝文志》著錄唐勒賦四篇,無景差的作品。《史記》卻提到過景差。王逸說:“《大招》,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朱熹則斷《大招》為景差之作。但這二人都不甚重要。景是楚之同姓,景差大約與宋玉同時。唐勒也是與他們同時,也事楚襄王為大夫,且嘗與宋玉爭寵而妒害他。勒的作品,絕不可見。在《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里只有他的《奏土論》的殘文數(shù)語。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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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讀詩偶識》四卷 清崔述撰,有《畿輔叢書》本,有日本刊《東壁遺書》本。
五、《詩經(jīng)原始》十八卷 清方玉潤撰,有《鴻濛室叢書》本,有石印本。
六、《詩三家義集疏》二十八卷 王先謙撰,有乙卯年虛受堂原刊本。
七、《詩經(jīng)的厄運與幸運》 顧頡剛撰,載于《小說月報》第十四卷第三號至第五號,又有《小說月報叢刊》本。
八、《讀毛詩序》 鄭振鐸撰,載于《小說月報》第十四卷第一號。
九、《關(guān)于詩經(jīng)研究的重要書籍介紹》 鄭振鐸撰,載于《小說月報》第十四卷第三號。
十、《楚辭》 王逸章句,洪興祖補注。有汲古閣刊本,有金陵書局刊本。
十一、《楚辭集注》 朱熹撰,有《古逸叢書》本,有坊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