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黃仁宇先生的說法,秦始皇在公元前221年的統一,事實上已經確立了無可逆轉的統一趨勢。中國曾受到異族征服,必須忍受分裂狀態,有一次甚至長達300多年,但統一帝國的觀念、秦代的統一文字,這些觀念卻仍然不絕如縷,并到最后顯現出強大的生命力。
影響中國統一的原因當然會有很多。但具體地說,包括哪些方面呢?一般人耳熟能詳的,當然是諸如統一的觀念、統一的文字、統一的需求,而其核心所在,則是有助于保持經濟發展和生活安寧;集中全國力量,抵抗外族入侵,維護國家統一。對于這些想法的支持證據,中國歷史上從來就不乏浩如煙海的材料。黃仁宇先生指出,那種認為文化凝聚力是中國帝制統一最重要因素的說法,實在有值得商榷之處。因為文化的力量必須通過很多因素才能表現出來。
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地理方面。黃仁宇先生說,中國初期的政治統一,造成“書同文,車同軌”的局面,是一種有歷史的理性的組織和一種帶群眾性質的運動。在春秋戰國時期,如果大國控制的資源相對較多,對救災就會更有效,依附的人也就會更多,因此兼并就再所難免。戰國時,梁惠王對孟子說,“河內兇則移其民于河東,移其粟于河內;河東兇亦然”,也就是說,若是某些地方有了災荒,就將那里的人民遷移到別的地方去。有了這樣的經歷,他就覺得自己的地盤應當擴大,人口應當增多。盡管后來證明,梁惠王的個人野心沒有達到,但他的想法卻具有長期的歷史合理性。當然,由于地理條件在中國統一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前面已經有了很充足的論證,在此略去。
由于過早統一,中國很早就已發展出一套特別的治國之道,將無數的農戶置于朝廷的直接管轄下。這個趨勢持續2000多年,而它所創造的一套官僚體制,對于維護中國的統一局面,也起了非常積極的作用。
黃仁宇先生認為,有些歷史學家每提到中國的重新統一時,總要強調中國傳統思想的偉大。但是傳統思想能夠發生功效則是因為社會組織已經和它接近。統一是需要有物質基礎的。比如說信息的交流,黃仁宇先生就指出,秦漢的公文傳遞,就有木簡;隋唐之間則不僅有了紙張,而且出現了木板印刷,所以使隋唐的教育較以前更為普遍,也使得整個文官集團能向小自耕農的社會看齊,彼此都能保持同一水平,這對于保持管理體制的穩定和確立民族認同感,實在功不可沒。
至于文化凝聚力,話說回來,中國之能統一,到底也仍與秦漢以來一脈相傳的文化系統相銜接,“我們不把它當作首屈一指的因素,并不是漠視它的存在。”漢魏晉至宋齊梁陳的“禪讓”未曾中斷,而北朝的東魏與西魏,也同樣“遜位”于北齊與北周,可見一個正統的觀念始終沒有消失。中國人的入世觀念(所謂“入世”,是與“出世”相對照的。積極投入生活,努力面對社會,是“入世”;反之,消積面對甚至逃避,則稱之為“出世”。“入世”與“出世”的觀念,均來自于佛教。)和樂觀與積極的思想,也是一種很雄厚的力量,它并沒有因為長期分裂而全部淪亡。這種文化上的統一因素,當然是在董仲舒提倡的“大一統”觀念之前很久,就已經存在;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思想,也早已深入人心。
同樣,由于中國在公元前統一是政治上的早熟,以致于不能區分清楚中央和地方的權限,在囫圇吞棗的情形之下,凡事靠中央隨時擺布,上面說了的就是真理,生殺予奪全由他們掌握,下面的再怎么弄也是白搭;施政的名義是道德,具體執行過程中卻任意伸縮,只能引起朝中官員的不安和恐懼。
第一帝國的存在及其過分早熟,導致它的很多毛病無可修正,只能重起爐灶。但問題不僅在于朝廷的上層領導機構,民間的低層機構也有問題。過去以小自耕農為基礎而形成的農村經濟,適合于官僚機構的統治,因為彼此都是簡單而雷同,問題也不至于很復雜。可是一到社會進步,官僚們就手忙腳亂,也不知道要尊重財產權,以保持社會秩序,或是用道德名義來壓制豪強對貧民土地的兼并,失去土地后的流民,遇到饑荒,一旦得不到政府的救濟,就會產生事端。
東漢滅亡之后的369年,中國無法統一,從而開始了最長的一段分裂時期。在這分裂的369年中,醞釀著一個大問題,牽涉整個國家從頭到尾的重新組織。關于這一點,不僅亂世梟雄曹操不可能預測,即是歷史學家陳壽和裴松之等人也沒有看到。也正因為這個緣故,黃仁宇先生對于曹操等人的評價并不算高。
在這次大分裂的時候,人口是由北向南、由西向東移動,盡管漢人人數占優勢,卻無法“違抗天命”,不能與這自然力量抗衡;北方的少數民族雖擅長騎兵戰術,卻也無法越過淮水及漢水等地區,并且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也不可能推廣到全中國。
這個問題,直到北魏孝文帝推行均田令后,才有所解決。后來,“均田令”發展為“租庸調”,更構成了第二帝國存在的基礎。孝文帝他們之所以能如此,不是因為文化程度高,而是由于條件簡單,可以從最基本的事業著手,并能以原始作風來解決問題,所以又形成了中國再統一的局面。
隋唐經過幾百年的發展,到唐玄宗時爆發“安史之亂”,以后又出現了“藩鎮割據”,最終導致五代十國的第二次大分裂。由于掌權的都是軍閥,他們能夠注重實際,以地方分權的精神主持事務,因地制宜,針對各處狀況,采取不同的措施,結果也造成了中央與地方的聯系。又由于有唐朝留下來的一套完備的法令,所以趙匡胤雖是軍人,卻能將一個分裂的帝國重新拼湊起來,以中央集權代替地方分權,重新返回到官僚主義的體制上來。
宋朝滅亡后,經過短暫元朝的破壞,明朝的朱元璋讓制度重新回到傳統的老路上,所以依然能夠維持統一。只是到了鴉片戰爭之后,由于西方勢力的介入,中國才再次出現分裂。但此時的情況,已經大相徑庭了。
中國社會演變的動力:均田制
有些歷史學家每提到中國的重新統一時,總要強調中國傳統思想的偉大。但是傳統思想能夠發生功效則是因為社會組織已經和它接近。
——黃仁宇:《北魏拓跋氏》
由于很早就統一,中國已發展出一套特別的治國之道,將無數的農戶置于朝廷的直接管轄之下,這個趨勢持續了2000多年。但是,中國政府和國家的道德色彩、理想主義等等現象,都源于數字上無法管理。黃仁宇先生尖銳地指出,如果不了解這一點,我們就很可能誤判中國近年來的發展。
均田制充當了在這個數字上進行管理的角色,也就是說,正是通過均田制,黃仁宇先生將中國歷史有機地統一起來。這是我們了解黃仁宇先生史學思想的一把鑰匙。
黃仁宇先生非常強調均田制在中國歷史上的重要作用,在他看來,這種重要性,幾乎是除了地理因素之外最重要的因素,因為它直接影響了中國歷史發展的走勢,它既是導致中國古代社會保持穩定的經濟基礎,又構成了中國社會發展演變的動力。正因為如此,均田制的存在,成為黃仁宇先生區分第一帝國(秦漢)與第二帝國(隋唐宋)的最主要標準之一。
欲了解均田制的作用,得先從它的源流“井田制”說起。古文獻上記載,我國周代曾實行過井田制。《孟子·滕文公上》上說,“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意思是,井田制大約以900畝為一個單元面積,中間一塊為100畝,是公家所有的土地;公田的四周則是八塊私人的土地,各100畝的樣子。這種情況很類似于現在大伙兒玩的游戲“掃雷”,以被翻開的數字(公田)為中心,在周圍有8個空格(私田)。
這里所說的公田,屬于領主;所謂私田,是指領主分給農奴的土地。務農時,所有的人先把公家的那100畝土地上的農活做完,然后再各自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干活。這種份地會按照領主的意愿,任意和農奴交換。由于當時的施肥技術比較差,土地的地力跟不上,所以領主們也經常帶著全部的農奴,尋找新的地方,一般是三年就須“換土易居”。總之,所謂井田制,實質就是勞役地租制。(在世界歷史上,關于地租的方式,大致包括勞役地租、實物地租和貨幣地租三種類型。勞役地租是指直接用服勞役的方式,補償給土地的主人;實物地租則通常是交納土地上出產的東西;貨幣地租則是商品生產發展以后出現的現象。)
井田制的破壞,大致是在春秋戰國時期。隨著鐵器的廣泛使用,生產力水平有了進一步的提高,但農奴們對于公田生產的積極性越來越差。為了保證收入,領主們逐漸放棄共同耕種的辦法,代之以實物稅。公元594年,魯國宣布“初稅畝”,即按畝征稅。這使得領主經濟走向崩潰,地主經濟興起,而且成為中國古代社會的常態。
秦漢時代,土地兼并的問題隨著王朝的穩定而凸現出來。這一點,在東漢時期表現得尤為明顯。豪強地主將很多農民納入自己的保護范圍,而不受國家的控制。這對于東漢王朝的財政體制是一個沉重打擊。西晉太康元年(280年),政府頒布了占田制。
占田制規定男子可以占田70畝,女子30畝;此外丁男課田50畝,丁女20畝,次丁男25畝。所謂占田,是指農民保有田租的土地數量,這兩者多少反映了當時農民占有土地的一般狀況,但又同每戶農民的實際占有土地數量無關。
與占田制同時推行的還有戶調制。戶調制規定,丁男每年交給政府絹3匹,綿3斤;丁女或次丁男折半交納。西晉頒行占田制和戶調制,目的在于通過對田租、戶調的調整,盡可能地加強對農民的控制,并使那些脫離了戶籍管理的人,重新歸于政府的掌握之中。但是,由于西晉政權的存在,嚴重依賴于豪強勢力,占田制損害了他們的利益,所以不可能長期推行下去,到晉惠帝時期,就已經有名無實了。
南北朝的長期分裂,為少數民族的入主中原并施展才華,提供了一個良好的舞臺。在占田制的基礎上,經過長期的摸索,到公元485年的北魏太和九年,經李沖建議,由實際掌權的馮太后頒布了著名的均田令。
均田令的主要內容是,15歲以上的男子受露田(未種樹的田)40畝,桑田20畝,婦人受露田20畝。露田加倍或加兩倍授給(加倍的部分稱為倍田),以備休耕,年滿70歲后,歸還政府。桑田作為世業,不須還官,但要種上一定數量的桑、榆、棗樹。家內原有的種了桑樹的私田不動,可是要用來抵消應受桑田及倍田的份額。不宜種桑樹的地方,男子給麻田10畝,婦女5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