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之開國,不能謂于國民先有何種功德。本以女真崛興東北,難言政治知識。顧其族為善接受他人知識之靈敏者,其知識能隨勢力而進,迨其入關撫治中國,為帝王之程度,亦不在歷朝明盛諸帝之下。雖然死于安樂,以致亡國,在女真之根性,實一優秀之民族也。
女真族,至清而已三有國,且愈后而愈盛,已見上編。唯其極盛,乃致滅亡。受漢族之奉養,以消磨其特長,又欲自別異于漢族。既已無能,而又顯非族類,輕視與仇視交并,一旦覆之,無可留戀。此為清亡之實狀。當太祖以前,未能鼓其武力,而行動即非同族各部所及。以物質之缺乏,仰中國為贍生之計,此為其常態。中國未失道時,因其所求,以為操縱,順則與之,逆則奪之。又多存其部落,予以世職,而保其并生并育。自居于興滅繼絕、扶弱抑強之帝德,而實制其兼并坐大之圖,此明以前之邊計也。女真雖譎,固不能不就此束縛。自肇祖至景、顯,清之所謂四祖,今皆考見其受明厚恩,為諸夷最。求高官以夸眾,則予以都督之尊;求托庇以避仇,則徙之遼邊之內。其詳見余《明元清系通紀》。
第一、馬背民族的崛起
三代以前,皆推本于黃帝,秦亦由伯益而來。封建之世,淵源有自,數典不忘其祖。其可信之成分,較后世為多。漢附會豢龍之劉累,僅憑左氏之浮夸,半涉神話。唐祀老聃,明尊朱子,則皆援引達人,以自標幟。宋更捏造一神人為圣祖,所謂趙玄朗者,終亦不甚取信于子孫臣庶。元自附于吐蕃,《蒙古源流》一書,究屬荒幻。
唯清之先,以種族論,確為女真;以發達言,稱王稱帝,實已一再。肅慎與女真,古本同音,中間以移殖較繁之所在,就其山川之名而轉變,遂為抑婁,為勿吉,勿吉又為鞍鞨,唐末仍復女真,故知其本名未改。中國史書屢改其名,而在彼實一時之部落名義,非全族有廢興也。女真既為清之先固定種族,唐時成渤海國,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為海東盛國。不但疆域官守,建置可觀,即其享國年歲,由唐開元十七年乙巳,大武藝建號改元,至后唐同光三年乙酉,為遼所滅,傳國一百九十七年,亦可謂根深蒂固之一國家矣。此族雖暫屈于遼,而元氣未漓,猶能自保其種,契丹不足與同化,女真不白混他族。
未幾又乘遼之衰,與遼代興,金一代自有正史位置,不勞縷述。所謂一再為帝王者如此。元能滅金,不能滅女真之種,僅驅還女真故地,仍不能直轄其種人,舉其豪酋,世為長率,有五萬戶之設。其中斡朵憐萬戶,后遂為建州女真。清之始租布庫里雍順,居俄漠惠之鄂多理城,蓋即此始受斡朵憐萬戶職之女真部酋長,故推為始祖。時在元初,余別有《清始祖考》,不詳述于此。據《朝鮮實錄》,斡朵里為金帝室之后,其余圖們江流域女真,即建州全部女真,尚為金之平民,迤北之兀狄哈女真,在金亦為同種而別族,然則清為金后之近屬。金與渤海發跡之地,同在女真南部,接壤高麗。清又承金,是其種族之強固,千年之間,三為大國,愈廓愈大。
建州女真,既為女真中最優秀之部分,初因居渤海時之建州,謂之建州女真。自元設五萬戶時,建州之名,必已存在。元亡歸附于明,明就其建州部落之名,授以土官衛職,而即名建州衛。先授建州衛職者,為元之胡里改萬戶阿哈出。由阿哈出復招致斡朵里萬戶童猛哥帖木兒,授以建州左衛指揮之職。清之初系,為明之建州左衛。始授左衛職之猛哥帖木兒,又因其姑姊妹中,有入明宮為妃嬪者,因內寵之故,至升都督職銜,《清實錄》謂之都督孟特穆。乃以布庫里雍順為分族之始祖,孟特穆為肇基王跡之祖。故后開國建號,尊孟特穆為肇祖,以記其得國實出孟特穆承明寵待而來。孟特穆即猛哥帖木兒,而去其童姓不著。孟特穆距布庫里雍順約三四代,太祖責兀喇貝勒布占泰,謂其于己之祖先為天女所生,乃十世以來之事,豈有不知。
則太祖為孟特穆六世孫,并其本身為第七世,其前亦不過三世。元享國短,元初授布庫里雍順萬戶,不及百年,已入于明,期間亦只應有三世時限。孟特穆襲職或已入明初,或尚在元末,俱未可知。而其父名揮厚,亦為萬戶,見《朝鮮實錄》。再上即必有名范察者,當為布庫里雍順之孫。孟特穆尊為肇祖,其子為充善,為褚宴,明作董山、童倉,童為其姓,倉當即褚宴之合音,朝鮮則謂童倉即董山。董山之弟,朝鮮則名“重羊”,或“充也”,或“真羊”,或“秦羊”。充善之子妥羅、妥義謨、錫寶齊篇古,妥羅繼充善襲建州左衛職。而錫寶齊篇古,“篇古”二字為職名,或云即“萬戶”之譯音。錫寶齊原作石豹奇,《清實錄》謂為充善之第三子,《明實錄》為重羊之子,名失保。明人謂清太祖為建州之枝部,《清實錄》亦謂興祖福滿系石豹奇之子。
唯太祖確為建州左衛酋長,朝鮮明著之。且太祖嘗以建州左衛印信文書致朝鮮,其為石豹奇之后,則非世襲左衛都督者。明人謂失保受指揮職,又謂太祖之先,世為都指揮,則其說皆合。興祖一世,不見于《明實錄》,以其時建州方弱,妥羅之后,世奉朝貢,其枝部酋無他事接觸中朝,遂不著錄。清之尊為興祖者,在太宗崇德元年,初用帝制,追尊四親之世,興祖為太宗高祖,適當四親之首,故上不及石豹奇,而適以此不見《明實錄》之一代,為追尊所親之始。若肇祖則緣始祖而尊之。以故充善、石豹奇兩世,以親盡而為追尊所不及,入關后因之。但興祖以下,一世景祖,二世顯祖,即太祖之祖若父,在《明實錄》亦載其事實。后來興、景、顯三祖以親盡而祧,太祖則不祧,祧廟中遂永奉肇、興、景、顯四祖。致論清事者疑其世系之不確,則未嘗深求其故也。太祖為開創之祖,清世自應不祧。
太祖以前,為明之屬夷,受明之恩遇獨厚。猛哥帖木兒被戕于兀狄哈,其弟凡察及子童倉,求避入遼東邊,明允之。既居邊內,久之乃以所居地為己所應占,明反退以撫順為邊。斡朵里本在朝鮮東北境,至是乃盡移撫順邊門以外,占舊日遼東境內之地。自是得避兀狄哈之難。明之惠于屬夷者,以建州女真所被為最厚。清世盡諱之,于清史料中固不見其事,于明史料中雖見,而清修《明史》,務盡沒之。此今日始大發現,而以余為發現最多。
肇祖當元亡以后,臣附于高麗,在高麗王氏朝末,而為李氏朝太祖未篡高麗時之麾下夷將,時當洪武初年。至明收遼東,平海西,聲威已至東海之濱,建州女真中,先由阿哈出歸附,繼招致肇祖并歸明。故清之祖先,見之明代及朝鮮紀載者,恰與明開國時相次。明一代二百七十余年,清先世亦附見,未嘗間斷。前史無論何朝,其開國以前祖先之事實,未有如清之先世,彰彰可考,既詳且久者也。充善以叛伏誅。當時之叛,亦并無與明為敵之志,不過桀驁不馴,不守屬夷禮節耳,以此誅死。其后馴服無擾,直至太祖,在建號天命之初,對明猶朝貢不輟。太祖身自朝明者三次,皆見《明實錄》。明寵以高官,既為都督,又進龍虎將軍,則《清實錄》亦自載之。而又自謂與明為敵國,自古未嘗臣服,則徒自失實,煩史學家為之糾摘,于清實無加損也。太祖之建號天命,本自稱為金國汗,而亦用中國名號,自尊為天命皇帝。
其實并非年號,并未以“天命”二字為其國內臣民紀年之用。特帝業由太祖開創,在清史自當尊為開國之帝,入關后相沿以天命為太祖之年號,則亦不足深辯。至太宗改稱天聰,亦是自尊為天聰皇帝,非以紀年。觀太宗修《太祖實錄》,屢稱天聰皇帝,為不可分離之名詞,可以見之?!短鎸嶄洝烦捎谔炻斁拍辏瑫r雖尚無帝制之心,而已有為國存史之意,亦見志量之不同其他夷酋?!秾嶄洝芳瘸?,明年又實行建國,去舊國號之金,而定為清。觀其以夷稱君為滿住,后即就改為滿洲,以名其國。則清之為清,亦就金之口音而變寫漢字,謂為清國耳。而清之一朝,實定名于是。故天聰十年,有大舉動,改元崇德,則真用為年號,不自稱崇德皇帝矣。國號為清,乃禁人稱金;國名為滿洲,乃禁人稱女真?!肚鍖嶄洝分杏小敖朔Q珠申,務令改稱滿洲”之文。珠申即女真之對音,亦即肅慎以來之古音也。逮世祖繼統,混一中國,天命、天聰,皆成年號。帝統既定,就其開國以后之世系,以一朝定制。
第二、太祖努爾哈赤的“七大恨”
自太祖以前,可紀之事,較前代帝王開國以前之祖宗功德可為獨多。余別作《明元清系通紀》,成專書數十冊,今不復復述,述之自太祖始。太祖自二十五歲以前,景祖、顯祖皆在,在父祖重蔭之下,無事可紀。《實錄》載其不得于繼母等事,與創業無關,亦不述。景、顯二祖,本導明總兵李成梁圖其同族建州右衛酋王杲、阿臺父子,而為成梁軍中所駢殺。明人謂太祖以夷目余孽,俘虜孤童,給役李成梁家,成梁撫之有恩,故與李氏有香火情。以今考之,不為無因,而亦不能盡確。如謂太祖為四歲孤童,有弟舒爾哈亦更幼,皆由成梁長養,此則不確。
二祖死后,太祖即與尼堪外蘭尋仇,年歲相合,斷不能于二祖既死,再由成梁撫之二十年,然后長大稱兵。成梁之誅阿臺,在萬歷十一年,與《清實錄》相合。不數年間,明已假借太祖,官以都督,寵之以龍虎將軍,亦與《清實錄》略同。而《明實錄》皆有年歲可紀。故四歲孤童受撫于李成梁之說,實出附會。唯太祖始起,正為成梁衰暮之年,以敷衍悍酋,期保威名,以全晚節,但得太祖表示效順,即保奏給官,甚且棄地以餌之,為廷臣宋一韓等所糾,按臣熊廷弼所勘,俱見《實錄》及諸臣章疏。又舒爾哈亦之女,有為成梁子如柏妾者,太祖之求媚于成梁,自亦無所不至。皆見《明實錄》。
當萬歷四十六年以前,太祖雖已極狡展,然朝有嚴命,即陽示觳觫遵守,中朝猶視為屬夷首鼠常態。雖朝鮮來報建酋已立國僭號,亦不欲先詰,以為小丑戲侮,見怪不怪,可以了事。太祖亦倏進倏退,可伸可屈,深中明季茍且之隙。僭號在萬歷四十四年丙辰,至四十六年戊午四月十三日壬寅,以七大恨告天。(七大恨原文今不見,并非《實錄》所載之文。今北京大學史料室存有天聰四年正月日印刷黃榜,為再度入關復述戊午七恨之文,事實頗有不同,當尚是戊午原狀。事隔十三年,對明之心理尚未變,且明邊內外耳目相接,所需此榜文之效用,尚未悟其無謂,故有復述榜發之舉??尚牌湔窃?;縱有改竄,必最相近?!秾嶄洝分夹?,已在天聰九年,時已覺榜示七恨之徒揚己丑,特史中不能不存一告天事實,乃改竄以錄之。故有《實錄》以后,即是改本。余別有文考之,于此不復述。)襲破撫順,守將游擊李永芳叛降。繼又破清河。于是為公然犯順,對明稱兵之始。
明年,萬歷四十七年,即太祖稱天命之四年,明發大軍分四路討建州,用楊鎬為經略。鎬固承平時科目庸材,李成梁已前死,鎬等方倚李氏余威以自壯,固為敵人所嗤。命將調發,期日道路,盡泄于敵,太祖得設伏以待,盡覆其師。師號稱四十余萬,并調朝鮮兵為助。明四路將帥,忠勇驍健者皆殉,劉蜒、杜松,世尤惜之,坐為經略非人所誤。獨李如楨遲遲不進,聞敗,全師而還。鎬之私李,李之通敵,益為世口實,是敗也,天下震動,明乃用前巡按熊廷弼代鎬,太祖遂斂兵不動,間以零騎掠邊,如向來之草竊故技。廷弼方規畫大舉,事未集而中朝群議其老師怯戰,排擊之使去。廷弼身捍大敵,相持年余,朝廷不以未有喪失為功,而以不急撻伐為罪,于廷弼所圖制勝方略,亦漠然不知且不問,以袁應泰代之。太祖知新經略易與,又大入邊。天啟元年(天命六年)三月十三日取沈陽,二十一日即取遼陽。袁應泰自焚死。中朝又大震,復起熊廷弼而斥前之攻廷弼者。而太祖則已由故居赫圖阿喇移遼陽,謂之遷都,一改其寇鈔出入,飽即揚去之故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