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國書的收集法 (2)
- 胡適治學講演集:提高
- 胡適
- 4937字
- 2013-08-03 02:57:06
有人問我:你不贊成古董家的收書法,又不贊成道學家的收書法,那么這個雜貨店的收書法,原則是什么呢?當然,雜貨店不能稱是原則,他的原則,是用歷史家的眼光來收書。從前紹興人章學誠(實齋)說:“六經皆史也。”人家當初都不相信他,以為是謬論。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這句話,其實還幼稚得很。我們可以說:“一切的書籍,都是歷史的材料。”中國書向來分為經、史、子、集四類,經不過是總集而已,章學誠已認他是史。史當然是歷史。所謂集,是個人思想的集合,究其實,也淵源于史,所以是一種史料。子和集,性質相同。譬如《莊子》、《墨子》,就是莊子、墨子的文集,亦是史料。所以大概研究哲學史,就到子書里去找。這樣看來,一切的書,的確都是歷史的材料。
虞洽卿家里的喪禮單是歷史,算命單也是歷史。某某人到某某地方算命,這就表示在民國○年○月○日還有人算命,是很好的一種社會歷史和思想史料。《三字經》和《百家姓》,好像沒有用了,其實都是史料。假如我做一部《中國教育史》,《三字經》和《百家姓》,就占一個很重要的地位,必須研究他從什么時候起的,他的勢力是怎么樣。又像描紅的小格子,從前賣一個小錢一張,他在什么時候起的,什么時候止的,都是教育史上的好材料,因為從前讀書,差不多都寫這種字的。從前有某某圖書館征求民國以前的《三字經》刻本,都沒有征求到,可知這種東西到了沒有的時候,是極可貴的。我小時候讀書,把南京李廣明記的很熟,因為所讀的《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和《學而》——《論語》首章等,都是從李廣明來的。李廣明在教育史上,也有一個相當的地位。此外如《幼學瓊林》啊,《神童詩》啊,《千家詩》啊,都是教育史料。至于八股文,乃是最重要的文學史料、教育史料、思想史料、哲學史料。所謂灘簧、唱本、小熱昏,也是文學史料,可以代表一個時代的平民文字。
諸位要知道文學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乃是大多數人最喜歡唱、喜歡念、喜歡做的東西。還有看相的書,同道士先生畫的符,念的咒,都是極好的社會史料和宗教史料、思想史料。婚姻禮單,又是經濟史料和社會史料。講到賬簿,可以說是經濟史料。比方你要研究一個時代的生計,如果有這種東西做參考,才能有所依據,得到正確的答案。英國有人(Rojers)專門研究麥價,便是到各地去專找賬簿。麥子在某年是多少錢一擔?價格的變遷如何?農家的出產多少?他是專門搜集農家、教堂和公共機關的賬簿來比較研究的。這種種的東西,都是極有價值的社會經濟史料。我記得我十歲十一歲時記賬,豆腐只是三個小錢一塊。現在拿賬簿一看,總得三個銅板一塊。在這短短的時期中,竟增加到十倍。數十年后,如果沒有這種材料,哪里還會知道當時經濟的情況。倘使你有關于和尚廟、尼姑庵等上吊的新材料,你也可以收集起來,因為這是社會風俗史的一部分。人們能用這種眼光來看書,無論他是有無道理,都一概收集,才是真正收書家的態度。我們研究歷史,高明的固然要研究;就是認為下流的,也要研究,才能確切知道一時代的真相。高明到什么地步,下流到什么地步?都要切切實實的研究一下。
談到文學,杜工部、李太白的詩,固然是歷史上的重要文學,應該懂的;然而當時老百姓的文字,也占同一的地位,所以也必須懂得。李、杜的東西,只能代表一般貴族的歷史,并不能說含有充分的平民歷史;老百姓自己的東西才是真正的平民歷史。《金瓶梅》這一部書,大家以為淫書,在禁止之列。其實也是極好的歷史材料,日本的佛教大學還把他當作課本呢,這個就可見他有歷史的眼光。《金瓶梅》是代表明中葉到晚年一個小小的貴族的一種情形。譬如書中的主人,有一個大老婆,五個小老婆,還有許多姘頭,一家的內幕是如此如此。如果沒有這種書,怎么能知道當時社會上的一般的情況?此外如《醒世姻緣》小說,不但可以做當時家庭生活的材料,還可知道從前小孩子怎樣上學堂,如何開筆做八股文,都是應該知道的事。要有種種的材料給我們參考,我們才能了然于胸中。
因此,我們的確應當知道王陽明講的什么學說,而同時《金瓶梅》中的東西亦應當知道的,因為王陽明和《金瓶梅》,同是代表十五世紀到十六世紀一般的情形,在歷史上有同樣的價值。無論是破銅爛鐵,竹頭木屑,好的壞的,一起都收。要知道,歷史是整個的,無論那一方面缺了,便不成整個。少了《金瓶梅》,僅知道王陽明,不能說是知道十六世紀的歷史;知道《金瓶梅》,去掉王陽明,也不能說是知道十六世紀的歷史。因此,《圣諭廣訓》是史料,《品花寶鑒》也是史料,因為他講清朝一種男娼的風氣,兩者缺了一點,就不能算完全。我們還要知道,歷史是繼續不斷的變遷的,要懂得他變遷的痕跡,更不能不曉得整個的歷史是怎樣。拿最近的事情說,國民黨容共時代所出的公文、布告、標語,他的重要,與分共時代所出的標語、公文、布告,占同一的地位。而且你們如果不懂容共時代的東西,也斷不能懂得現在的東西。
材料不在乎好壞,只要肯收集,總是有用處的。比方甘肅敦煌石窟里的破爛東西,都是零落不全的,現在大家都當他寶貝,用照相版、珂羅版印了幾頁,要賣八元、九元、二十元的錢。我們到北平去,也得看見一點敦煌石窟中的東西。敦煌石窟中的東西,是甘肅敦煌縣東南的一個石窟(叫做莫高窟)里所藏的書。敦煌那個地方有一個千佛洞,在佛教最盛的時候,有二三百座廟。石窟里都是壁畫,大概是唐人的手筆;亦有六朝晉朝時候的壁畫。因為北方天氣干燥,所以都沒有壞。有一個廟是專為藏書用的。當初沒有刻本,只有寫本。有的是蠅頭細楷,有的是草字,差不多式式都有。其中佛經最多,亦有雕本,恐怕是世界上最早的了。這里面有和尚教徒弟的經卷,有和尚念的經咒,女人們刺血寫的符箓,和尚的伙食賬簿,小和尚的寫字本子,和唱本小調;就是敦煌府的公文,也留在里面。有許多書有年代可考,大概在西歷紀元五百年起,到一一一○年光景——東晉到宋真宗時。這許多年代中,有很多的材料,都不斷的保存在這個和尚廟里。到了北宋初年,那里起了戰亂,和尚們怕燒掉,就筑了墻,把一應文件都封在中間。大概打仗很久,和尚們死的死,逃的逃。
從宋真宗時封起,一直到清末庚子年,墻壞了,就修理修理,也不知道中間有什么東西。直到庚子年,——西歷一九○○年,一個道士偶然發現石窟中的藏書,才破了這個秘密。可是這個道士也不當他是寶貝,把他當符箓來賣錢,說是可以治病的。什么人頭痛,就買一張燒了灰吃下去,說是可以醫頭痛;什么人腳痛,也買一張燒了灰吃下去,說是可以醫腳痛。這樣賣了七八年,到一九○七年,才有洋鬼子來了。那是英國的史坦因(Stein),他從中亞細亞來,是往北探險去的。他并沒有中國的學問,據說他有一個助手王世庭,學問也并不高明,不過他曾聽說在敦煌發現了許多東西,就去看看,隨便給他多少錢買了大半去。因為不好拿,就捆了幾大捆,裝著走了。
過了半年(那是1908年),法國學者伯希和(Pelliot)來了,他是有名的學問家,他的中國學問恐怕中國學者也不能及他。不過伯希和很窮,只能在敦煌選了二千多卷,拿到北京。他是很誠實的,還去問問人家,請教人家,于是大家就知道了敦煌有這個東西。清朝的學部也得了這個消息,就打電報給陜甘總督,叫他把石窟里的東西統統封好了,送到京師圖書館里去。那些官員,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他是寶貝;因為外人都買了裝回本國去,朝廷又要他封送晉京,于是揀完整的、字跡端秀的幾卷,大家偷了去送人,所以偷掉的也不少,現在存在北平的,還有八千余卷。從東晉到宋朝初年,六百年間,許多史料,都保存在里頭,真是無價之寶。現在六千余卷在英國倫敦,二千余卷在法國巴黎,八千余卷在北平,一共一萬八千卷左右。我都去看過。在英國、法國的數千卷,那真可愛。
他們都用極薄極薄的紙把他裱起來,裝訂成冊;便是殘破了的一角,或是扯下的一個字,也統統裱好了,藏在一處。他的內容,說來很可笑,我剛才說過,小和尚的寫字本子,老和尚念的經卷,和女師刺血寫的東西,樣樣都有。有些和尚們在念經的時候,忽然春心發動,便胡亂寫一首《十八摸》,哼幾句情詩,也都丟在里面。各種材料,差不多都有一點。此外如七字的唱本,像《天雨花》、《筆生花》一類的東西,唐朝已經有了,我們只知后代才有,哪里知道敦煌石窟里面已有這個東西,可以說是唱本的老祖宗。這在文學史上,是多么重要的好材料。這不但使我們知道六百年前的宗教史事,就是我們要研究佛家哲學、經濟思想等等許多史料,都可到里面去找。在那時,很不經意的、亂七八糟的、雜貨店式的把東西丟在一處,不料到九百年后,成了你爭我奪的寶貝。這是此種收書法的很好的證據。
因此諸位如果有心去收,破銅爛鐵,都有用處。我們知道我們憑個人的主觀去選擇各書,是最容易錯誤的。這個要,那個不要,憑藉自己的愛憎來定去取,是最不對的。我們恨灘簧、小調,然而灘簧、小調在整個的文學史上也占極重要的地位。孔子是道學家,可是他刪詩而不刪掉極淫亂的作品,正可充分地表現他有遠大的目光。《詩經》中有兩章如下: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會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淫亂到了極點。像這首詩,他懷想所歡,竟愿渡河以從,并且是人盡可夫。可是孔子并不刪去,否則我們要得二、三千年以上的材料時,試問到哪里去找?孔子收書,因為有這種態度,這種眼光,所以為中國、為全世界保存了最古、最美、最有價值的文學史料、社會史料、宗教史料、政治史料。假如一有成見,還會有這樣的成功么?現在流行市面的小報很多,什么《嘰哩咕嚕》《嚕哩嚕》《福爾摩斯》《晶報》《大晶報》等,五花八門,為一般人所鄙棄的,可是他們也有他們的用處。我們如果有心收集起來,都是將來極好的文學史料、社會史料。要是在十年、二十年后,再要去找一個《嘰哩咕嚕》或是《嚕哩嚕》,也許沒法得到。
我能把他保存起來,十年、二十年后,人家要一個《嘰哩咕嚕》,要一個《嚕哩嚕》,我就可以供給他們,藉此能知道民國十七年上海社會上一般的情形是怎么樣。當《申報》五十年紀念的時候,他們出了一部紀念冊,可是《申報》館竟沒有一份全份的《申報》,于是登報征求。結果全中國只有一個人有這么一份,《申報》館愿意出很多的錢去收買,結果是以二萬塊錢去買了來。照我這樣看,覺得二十萬塊錢都值得。以中國之大,或者說是以世界之大,而只有一份不缺的《申報》,你想是多么可貴呢!所以現在看為極平常而可以隨手棄掉的東西,你如果有一個思想,覺得他是二十年后、二千年后的重要史料,設法保存起來,這些東西,就彌覺可珍了。
我們收集圖書,必須有這種歷史的眼光。個人的眼光有限,所有的意見,也許是錯誤的。人家看為有價值的,我以為無價值;人家看為無價值的,我以為有價值,這種事情很多。我們收書,不能不顧到。所以,一、要認定我們個人的眼光和意見是有限的,有錯誤的;二、要知道今天看為平常容易得的東西,明天就沒有,后天也許成了古董。假如我們能存這個觀念,拿歷史的眼光來收書,就是要每天看后的報紙,也都覺得可貴的。
講到這里,諸位對我所說的,也許有一點懷疑,以為照這樣說來,不是博而寡要了么?可是我覺得圖書館是應當要博的,而且從這個博字上,也會自然而然的走到精密的路上去。收文學書的,他從文學上的重要材料起,一直到灘簧、小熱昏為止,件件都收。或者竟專力于文學中的一部,從專中求博,也未嘗不可。有一位陶蘭泉先生,綽號叫陶開化,他收書什么都收,但只限于殿版開化紙的書籍,因此得了“陶開化”的名稱,正是博中寓專。因此第一步是博,第二步是由博而專,這也是自然而然的趨向。
大概由博到專,亦有三個緣故:一、是天才的發展;二、是個人嗜好;三、是環境上的便利。有這三個緣故,自然會走上專門的路。諸位都知道歐洲的北邊有一個小島,叫冰島(Iceland),那里有許多文學材料。若不到冰島去找,全世界只有我的母校康奈爾大學有這完全的冰島文學史料。康奈爾圖書館所著名的,也就是這一點。因為當初冰島上有人專門收集這全部的材料,后來捐給康奈爾,并又斥資再由康奈爾到冰島去搜集,因此我的母校就以冰島文學著名于全世界。這種無所不收的材料,實在有非常的價值,非常的用處。
講書的收集法,是極端主張要博,再從博專門,古董家和道學家的方法是絕對要不得的。這不過是個大概,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詳細的辦法,還須諸位自己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