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抓住你了
- 甩不掉的尷尬
- (美)賽德瑞斯
- 4859字
- 2013-08-02 18:36:28
有一次,我的朋友派蒂西跟我講起一個發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她說:“那次我去電影院看電影。坐下以后,我就把大衣鋪展開,罩住了座位的靠背。然后,那個人就出現了……”她說到這兒時,我打斷了她。因為我很好奇她為什么總是用衣服罩住座位靠背。每次坐在電影院里看電影時,我要么會把大衣疊好放在腿上,要么搭在椅子扶手上。但派蒂西總是把她的衣服完全鋪展開來,將座位的靠背包得嚴嚴實實,就好像那個靠背凍得瑟瑟發抖,而且如果靠背身體欠佳,她也不能安下心來欣賞電影一樣。
于是我問她:“你為什么一定要這么做呢?”她看著我,認真地說:“傻瓜,靠背上得有多少細菌啊!你想想,有那么多人看電影時都把頭靠在上面。一想到這些,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原來如此,我承認我的確沒有考慮過這一點。
然后她接著問我:“你住賓館的時候,從來不會直接躺在床罩上吧?”但是,為什么不能呢?我又沒有把床罩塞進嘴巴里,只不過躺在上面打幾個電話罷了。我經常這么做。
“但是你打電話前會先把電話洗干凈,對吧?”
“呃……也沒有。”
“天啊,那這就……很危險了。”她說。
不過,類似的情形我以前也遇到過。有一次,我和姐姐麗莎去逛超市,我發現她用自己的胳膊而不是雙手去推購物車。
我好奇地問她:“這輛購物車有什么問題嗎?”
她說:“哦,你肯定不能用雙手直接接觸超市購物車的推手,上面可沾滿了細菌呀!”
于是我開始納悶,世界上只有美國人才那么想,還是每一個人都會有這種想法呢?這次經歷讓我回憶起有一次在巴黎,我去住處附近的社區超市買東西,看到有人帶著一只碩大的澳大利亞鸚鵡一起購物。那只鸚鵡的體形大概相當于一只幼年鷹,它就在購物車的推手上直直地挺立著。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麗莎,她馬上說:“你看吧!天知道那只鳥的腳上帶著什么病菌呢!”她說的的確有道理。但實際上,并非每個人都會帶著一只鸚鵡去購物啊!從小到大,我也是頭一次看到一只怪異的鳥在參觀超市肉食柜臺。
為了預防細菌入侵,我曾經采取過的唯一措施就是把從街頭小店淘來的二手衣服洗一洗再穿。因為我曾經買過一條舊褲子,穿上后身上就生了虱子。那時我才二十多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我被虱子折磨得不堪忍受,要不是朋友帶我去了藥店,買回來一瓶叫做“鎮靜劑”的東西,我肯定恨不得把全身都撓個遍,一直撓到骨頭里去。抹了藥膏之后,我又用一把專門刮虱子的梳子仔細梳遍了所有的頭發,結果讓我大開眼界。那把梳子上沾滿了虱子,而且那些家伙已經靠進食我的血肉,在我頭發上逍遙好幾個星期了。我想這大概就是派蒂西看到電影院的坐椅時,馬上就能想起的景象;而麗莎看到超市購物車的推手時,腦海中浮現的可能也會是它們吧!
不過,如果拿這些事情與休的經歷相比,那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那一年,休只有八歲,在剛果生活。有一天他發現大腿上長了一個紅包,不算大,看起來像是蚊子叮的一樣。于是休沒有把它放在心上。第二天,他感覺大腿上的包越來越疼。到了第三天,他低頭一看,一條蟲子從包里面鉆了出來。
幾個星期過去了,同樣的事情又發生在了莫漢姆里克身上。莫就是休的媽媽,我叫她瓊安。從她大腿里爬出的那條蟲子要比她兒子的那條短一些,但這和蟲子的大小沒有關系。如果我還是個小孩子,看到有這么一個怪物從我媽媽大腿上的洞里爬出來,我馬上會連滾帶爬地逃到最近的孤兒院里去,懇求他們收留我。然后我會燒掉她所有的照片,銷毀她送給我的所有東西,開始新的生活,因為那一幕實在是讓人觸目驚心。一個爸爸可以渾身上下都爬滿寄生蟲,那好像沒什么大不了的。但媽媽就絕對不可以,或者說任何一個女人身上如果發生了這種事情,都會讓人難以接受。
“你這樣想的話,不會覺得自己很偏執、很極端嗎?”莫漢姆里克問我。她這次是來巴黎和我們一起過圣誕節的,麗莎和她丈夫鮑勃也是。所有的圣誕禮物都已經打開了,她把禮物的包裝紙都搜集在一起,用雙手把它們一張張捋平。“那只是一條麥地那龍線蟲 ①,在我們那里,這種蟲子很常見。”她邊說邊往廚房望去,休正在那里燉鵝。然后她對著他喊道:
“親愛的,這些包裝紙都放在哪兒呀?”
休說:“全都燒了!”
“啊?全燒了?可是這些紙都很漂亮啊!你確定不會再用到
①麥地那龍線蟲:一種形似一根粗白線,前端鈍圓,體表光滑的蟲子。屬旋尾目、龍線蟲科、龍線蟲屬。成蟲可寄生于人和多種哺乳動物組織內,引起麥地那龍線蟲病。該病在世界各地分布較為廣泛,特別是印度、巴基斯坦、西南亞以及非洲一些國家流行較為嚴重。——譯者注
了嗎?”
“全都燒了。”休又重復了一遍。
這時躺在沙發上的麗莎問了一句:“剛才你們在說什么?什么蟲子呀?”她剛剛打了個盹,身上蓋著一條毯子,依然昏昏欲睡。
“曾經有一條蟲子在瓊安的大腿里面生活過。”我回答說。當時莫漢姆里克正往火堆里一張一張地扔包裝紙。她聽到后說:“我可不覺得它是在里面‘生活’。”
“什么?那條蟲子真的鉆到了你身體里面嗎?”麗莎十分驚詫地問。這時我能看得出她的大腦正在飛速運轉,同時積極地思考著無數個問題:我有沒有和這個女人共用過廁所的馬桶?我有沒有碰過她喝咖啡的杯子,或者吃飯用的盤子?我最早什么時候能去醫院做個體檢?圣誕節的時候醫院開門嗎?我必須等到明天才能去嗎?
“這件事情過去很久了。”瓊安說。
“有多久呢?”麗莎問。
“我記不清了,大概是1968年吧!”
我姐姐點了點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她當時的表情和別人在大腦中算數學題時的表情如出一轍。“好吧。”她說。我很后悔向她提起了這件事。因為她現在已經不僅僅是在注視莫漢姆里克了,而是試圖看透她。她的目光就像X射線一樣,想要檢查莫漢姆里克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研究清楚她錯綜復雜的骨骼結構,然后還要再檢查一遍骨骼內部,看看是不是還有成千上萬條蟲子在1968年的時候沒有搬家。以前我剛聽說時也會有這種反應。但十五年已經過去了,這個問題已經不會再困擾我。現在當我看到莫漢姆里克時,我也只是在注視著她罷了。看莫漢姆里克用手捋平包裝紙,看莫漢姆里克洗碗,看莫漢姆里克倒垃圾……她一直都沒有閑著,總是在找事情做,盡她所能做個既勤快又懂禮節的客人。
“我能不能……”她做任何事前總是會先這樣問我。但還沒等她說
完,我就會告訴她:“當然可以。”
“是你讓我媽媽跪在臥室地板上爬來爬去的嗎?”休忽然問我。我說:“沒有,我可沒這么說過。她想打掃臥室的踢腳板,我只是告訴她那是最好的辦法。”
每當莫漢姆里克來到家里時,我就開始了養尊處優的生活,一動也不用動。她會主動承包家里所有的家務活,而我只需要坐在搖椅里面,時不時把雙腳抬起來一下,好為她擦地板提供便利,這就可以了。這樣的生活舒服得讓人難以想象。但這樣一來,我就顯得像個懶惰、殘忍的奴隸主一樣,尤其是當她去主動承擔一些繁重的體力活時,例如把家具挪到地下室去。不過這完全是她自己的主意。我只是有一次無意間提到我們很少用那個衣柜,有時間得找人搬到地下室去。但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并沒有針對她。雖然她已經有76歲高齡了,但身體依然健康得很,比休稱贊的還要健康。每天她不是在掃地,就是在切菜,一刻也沒有停歇過。我覺得,她大概天性就是如此。
但如果家里來了客人,問題就來了。大家會看到這位纖弱瘦小、白發蒼蒼的老人在不停地干活,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頭上滾下。麗莎和鮑勃就遇到了這種情況。那段時間他們住在派蒂西空出來的公寓里,每天晚上會過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他們進屋的時候,莫漢姆里克可能在疊紙巾或者布置餐桌。但她會馬上停下手中的活,走過去幫他們把大衣掛起來。等他們坐定后,她會端上可口的飲料,隨后一頭鉆進廚房去和休一起做飯。
“你可真是有福氣啊!”麗莎一邊看著我,一邊忍不住感慨,因為她看到了瓊安又從廚房里沖出來去倒我的煙灰缸。她婆婆最近住進了康復中心,那個地方現在已經改名換姓,不叫“敬老院”了,因為他們聲稱那里居住的不是老年人,而是“正在老去的雄獅”。“我很喜歡鮑勃的媽媽,但是休的媽媽——天啊!看她現在這樣,根本無法想象曾經會有蟲子要把她吃掉!”
“嗯……嚴格地說,其實蟲子也沒有‘吃’她。”我說。
“那么那些蟲子怎樣生存呢?你別告訴我它們還帶了食物進去。”
我覺得她說的很對,的確不能。那蟲子會吃些什么呢?首先肯定不會是脂肪,否則它們無論如何都不會瞧上瓊安的。她頂多只有90磅重,現在穿上她高中畢業舞會上穿的裙子依然很合身。其次肯定不會是肌肉,否則她現在就干不了我家這些家務活了。難道它們吸血嗎?在骨頭上鉆個洞然后吸食里面的骨髓?我正想問這個問題,但隨著莫漢姆里克走進臥室,我們的話題立刻又轉移到了膽固醇上。麗莎對她說:“瓊安,我不是想故意打聽,就是想問問你的總膽固醇值是多少?”
有些對話我注定要被排除在外,這就是其中一個,因為我不光沒有測過自己的膽固醇值,甚至不知道膽固醇到底是什么東西。每當我聽到這個詞,腦海中就浮現出凝結成一塊一塊的乳白色肉汁。
“你吃過魚肝油沒有?”麗莎問,“鮑勃吃了之后,他的膽固醇值就從38降到22了。在那之前,他一直都在吃降血脂的藥。”我姐姐能夠記得住人類有可能患上的所有疾病的名稱和對應的治療藥物。這可是個了不起的本事,而且她完全自學成才。她知道先天性鱗癬、骨化性肌炎、脊椎滑脫這三種疾病分別需要塞來昔布膠囊、鹽酸環苯扎林和鹽酸羥可待酮這三種藥物來治療。我開玩笑說,她長那么大從來沒買過一本雜志,一定是在醫院的候診室里讀了不少免費的醫學雜志。然后她問我我的膽固醇值是多少,還告訴我說:“先生,你最好去看看醫生!你已經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年輕了。只要到了醫院,就連皮膚上的痣你都會想把它看好。”
但那不是我馬上就想考慮的事情,尤其是在圣誕節這樣一個溫馨的時候。壁爐里的爐火燃燒正旺,整個房間都溢滿了鵝肉的香味。于是我說:“我們還是聊點兒別的吧!有什么讓人高興的新鮮事兒嗎?”“嗯……這不算是件新鮮事兒……”麗莎說,“但是你知道嗎?每年大概會有5000名兒童因被驚嚇致死。”這對于一般人來說是個很難理解的概念,所以她干脆把毯子扔到一邊,邊說邊比畫起來,“比如說,有一個小女孩正在大廳里玩耍,邊跑邊和父母捉迷藏。忽然她爸爸從她身后的一個角落跳出來,大聲喊道:‘嗨!’或者:‘捉住你了!’之類的話,導致這個孩子驚嚇過度,就有可能死亡。”
“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這個故事。”莫漢姆里克說。
“哦,其實我也不喜歡。”麗莎說,“我只是在闡述這樣一個事實。這種情況每年至少會發生五千次呢!”
“在美國還是在全世界?”莫漢姆里克問。于是我姐姐就開始大聲詢問在另一個房間里的姐夫:“鮑勃,每年是全美國還是全世界會有五千名兒童驚嚇致死啊?”他沒有回答,所以她決定答案是美國。她補充說:“而且這只是已經上報了的案例的數目。還有很多父母不想承認呢,把孩子的死亡歸咎于其他原因。”
“哎,那些孩子真可憐啊!”莫漢姆里克說。
“那些家長也很可憐!”麗莎補充道,“真是難以想象啊!”
這對于家長和孩子來說都是個悲劇。但我更好奇那些僥幸活了下來的孩子,甚至還有那些家長后來領養的孩子,是如何在安靜、沉悶、沒有絲毫驚奇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
“好啦,別再想啦!雖然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你,但如果下次你回家的時候,有很多人從柜子后面跳出來大喊‘生日快樂’,我可不想讓你因此而大動肝火。”
那些孩子的家庭生活中也許沒有驚喜,沒有惡作劇,沒有任何讓人驚異的事情發生,但他們的父母沒有能力去控制整個世界。家庭外面的世界依然危險,依然需要防范。在那個世界里,汽車發動機會不時回火,引起爆鳴。有時候人也如此。
也許有一天你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大腿,發現有一條蟲子從它鉆的洞里爬出來,仰著它悲傷的小臉看著你。如果發生了這樣的事,你都不會嚇得心臟停止跳動,那我就不知道什么事情會嚇到你了。休和他的母親還是存活了下來,而且活得越來越好,但漢姆里克家的人的確是用更堅實的材質鑄造而成的,所以我讓他們負責在廚房燉鵝,負責搬動家具,負責把那些可怕的生物從我淘來的二手衣服上除去。在這個過程中,如果有什么事情能讓他們驚嚇過度,失去生命,那一定是我主動要幫忙做家務。所以現在我只需要和我姐姐一起坐在沙發上,然后舉起空空的杯子,提醒他們該倒咖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