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是在郊區長大的。我們家剛搬過去的時候,街上每一戶人家的門前平地都很空蕩。雖然稱不上是不毛之地,但幾乎都是光禿禿的。是我父親將鄰居們都聯合到一起,發起了植樹造林運動,在道路兩旁都種上了楓樹。他們先是在地上挖出坑,然后再把樹苗栽進去。我和姐妹們都一致認為,除了小鳥之外,世界上只有樹木在幼年時期長得一點都不可愛。它們看起來就像是直接插進土壤的樹枝一樣。而且我記得當時我還會想,等它們都長大了的時候,我也就老了。
事實的確如此。
在我十幾歲、二十歲出頭的時候,我一直納悶父親買樹苗的時候是不是買錯了。如果它們也會得侏儒癥的話,那么父親買回來的樹苗肯定都得了這種病。等到我三十多歲的時候,它們頂多也就三英尺高。但再往后的成長速度就很驚人了。上次我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都已經長成了高大挺拔的參天大樹。馬路左邊的大樹樹枝向四處伸展,與右邊的樹枝交叉在了一起,形成了密密的樹冠,遮住了天空。這條馬路就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林蔭大道”。這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次晚上我去羅利過夜,父親帶我參加了一個鄰居舉辦的聚會。我曾經認識這條街上所有的人,但自從我離開之后,這里也發生了許多變化。有人過世了,有人搬進了公寓,把這里的房子賣給了剛結婚的年輕夫婦。那些年輕夫婦會將與地圖同樣花色的地毯扯碎,然后在廚房里建造新的島嶼。以前街上房屋的室內裝修看起來都差不多,但隨著主人的更換,室內的格局也都發生了變化,長此以往,它們看起來又會十分相似,只是已經和以前的風格大不相同。
我以為聚會舉辦的地點是“羅森家”。但自從羅森離開后,那座房子已經換過兩個主人了。現在的女主人也剛搬進來,就連她邀請到的客人們也是如此,但令我驚訝的是,我父親能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那邊是菲爾和貝基,這里是艾希禮和達夫。屋里還有一個精力充沛、興致高昂的十五歲男孩,一邊手舞足蹈,一邊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他把我父親當成一個女人一樣,指著他問:“這不是羅賽德瑞斯嗎?誰把她請來的?”“我兒子是同性戀!”男孩的母親解釋說,就好像大家都沒看出來似的。他大概去過藝術學校專門學習過藝術。但我仍然很納悶,為什么在北卡羅萊納州的羅利市,就在我長大的這條街道上,一個九年級的小男孩可以毫無顧忘地宣稱自己是同性戀。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個戴著10磅重假肢的人,遇到了一個新型小兒麻痹癥疫苗的受益者。“不過,‘她’正好是我的父親,年輕人。所以如果你能給予‘她’適當尊重的話,我會很感激的。”
“好的,太太。”
當我還在這個孩子的年紀時,如果我說出這樣的話,肯定早已被活活燒死了。在那個年代,同性戀是人們難以接受的。所以如果你是同性戀的話,你絕對不敢承認自己喜歡男人,而會去找一個能受得了性格敏感脆弱型男人的女孩來當女朋友。和她約會的時候,你會提醒她說,婚前性關系和做愛是不同的。只是發生性關系罷了,就和狗在家門前的草坪上干的事情一樣。但做愛就不同了,是件更有意義的事情。而且兩個人若想建立真正的靈魂伴侶的關系的話,起碼要花費八到十年的時間,但是你愿意等下去。就這一點來說,那些女朋友的媽媽們就會很欣賞你。有時候你還會和她們討論一下冰茶的話題,但最好是在家里后院的走廊上,因為那時女友的哥哥會光著上半身修理草坪。
我就是這樣一直將自己的秘密隱藏在心里,一直隱藏到二十歲。要不是有一天晚上我搭了一對夫婦的便車,我大概還會繼續守口如瓶。當時已經是凌晨一點鐘了,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還會有一輛凱迪拉克停在我的面前。車里的陌生人把后車門打開后,我朝里一看,發現車里坐著兩位老人,至少是我父母那個年紀。整個車里面都彌漫著生發水的味道。放置在方向盤旁邊的對講機中不時傳出噼里啪啦的聲音,我很奇怪這么晚了他們還能和誰通話呢?然后我注意到那個女人身上穿的是件睡袍。當她身體前傾去拿打火機的時候,我能看到在她的脖子后面——真絲睡袍的領子上縫有一個和登記卡片差不多大小的標簽。車往前開了一兩公里,我們一直保持著沉默,誰都沒有說話。忽然那個男人轉過身來問了我一句話,就好像在詢問我的健康狀況一樣。他說:“你能為我妻子口交嗎?”
然后那個女人也轉過身來,而我正是面對著她第一次坦白從寬:“我是同性戀!”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如釋重負,我已經記不清自己等這一刻等了多久了。隨著汽車剎車發出的尖叫聲,汽車來了個急轉彎,拐向了路邊。我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那是一種從來不敢想象的輕松感覺。
幾個月后,我又把同樣的話告訴給了我的好朋友羅尼。雖然她表面上看起來很驚奇,但后來她還是承認了自己早就知道了這個事實。“我是從你跑步的姿勢上看出來的,”她說,“你跑步的時候,胳膊四處搖晃,根本不架在身體兩側。”
“改變跑步姿勢。”第二天上午我在日記本上這樣寫道。
在當時那個年齡,許多年輕人正處于性欲旺盛的黃金時期。但我卻從來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過性關系。雖然我承認了自己的性取向和別人不同,但這也并沒有改變這種狀況。然而,我卻人生中頭一次感覺到了有人真正地認識了我。具體來說,是三個人。有兩位正開著凱迪拉克在高速公路上游蕩,誰也不知道他們帶著對講機干什么;但另外那個人卻像我的皮膚一樣和我親密無間,至今我依然能深深體會到:有她的陪伴,生活就總是美好的。
我下一步準備告訴的對象是我以前的大學室友托德。我急匆匆地從羅利趕到了俄亥俄州的肯特市。但等我到了之后我才發現時機似乎還不太成熟。因為面對著一個男人要比面對一個女人更難開口。而且當我吞服了大量的迷幻藥,極力阻止別人往我眼睛里面插大頭釘時,這就更難了。
當我的計劃在俄亥俄州被挫敗之后,我就回到了南方。當時是十二月初,我已經忘記那時的中西部該有多冷了。
托德讓我把他的夾克拿去穿,但我覺得那件衣服太丑,所以就去二手店淘來一件大衣。那件大衣從上到下沒有一顆扣子能扣得上。他還給了我一件腰間系有腰帶的毛衣,很厚,色澤也很鮮艷,只有畜養美洲駱駝的農民才會穿那種衣服。但是我只對他說:“不行,這衣服穿上后會影響我的身材。”當時我只是說了這樣一句話,而后來我卻要為自己作怪的虛榮心付出代價了。其實穿上又能怎樣呢?又會有什么不同呢?總不會有人看到我之后說:“天啊,我不能讓他上我的車,他看起來太臃腫了。”
我離開肯特的時候是上午八點鐘。接下來的五小時里,我走過的路程總共也沒有超出五十英里。到了中午,我沒有地方,也沒有錢可以買午飯。天開始下雨了,正當我打算再走回去的時候,一輛卡車在我身邊停了下來,司機示意我上車。他告訴我他的目的地沒有多遠了,大概再沿著這條公路走三十英里就到了。但我已經感激涕零,因為上車之后我就感到溫暖異常,馬上爬到乘客坐椅上,決定要用盡全力吸收那里的熱量。
“好了,”我坐定之后司機對我說,“你從哪里來?”我斷定他的年齡介于年老和古老之間,大概四十五歲吧,留著灰色的連鬢胡,形狀像一雙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