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瑩譯
晚飯過后,戴維將立體音響調到了最大聲,然后踢飛鞋子,一頭栽在沙發里看起了書。他那位于公寓十樓的小屋里,充斥著震耳欲聾的流行音樂。
如果你就住在戴維的隔壁,每天夜里伴隨著如此嘈雜的聲音入眠,你會作何感受?
不知道戴維從哪里弄到一本名叫《從艱難走向勝利》的書,這幾天他正看得入迷。他聽說,有些經歷能夠改變一個人的生活,而他確信,這本書將為他指明方向。
不到五分鐘,他就忽略掉震耳欲聾的音樂,全身心地投入到《從艱難走向勝利》里。那本書的腰封上寫道:一本男人必讀的書,有事業心男人的人生指南。戴維想,這不就是為我而寫的書嗎?作者詹姆斯是一位杰出的房產經紀人,也正是戴維心目中的榜樣--自負、勤奮、富有。詹姆斯通過他的書,指引戴維通往成功的路,而戴維正在洗耳恭聽。
突然,公寓門上傳來一陣低沉的敲門聲,就像槍響一樣,打破了戴維的美夢。
戴維不耐煩地將書放在咖啡桌上,走過去開門。
來人是住在同樓D戶的明克斯。他正站在門前,正抬手準備再敲,他敲門的拳頭攥得像一朵玫瑰花,見有人開門,他放下手臂。明克斯和戴維的年齡相仿,三十歲出頭,但是個子很矮,藍色的眼珠里總是沁滿沮喪的神情。他的頭已經開始禿了,而且有中年人發胖的趨勢。
“你的音響,”他對戴維說,圓圓的臉上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兩頰還閃著汗珠,“假如你能把聲音放低一點兒的話,我將感激不盡。現在已經很晚了,我明早還要上班--”
“好吧。”戴維不客氣地回答,關上房門。他可不想和鄰居發生沖突,可這個明克斯總是抱怨他的音響,他簡直煩透了。
他走到音箱前,剛要伸手調低音量,突然又停了下來。他心想:明克斯算個什么東西?憑什么要我聽他的?既然大家一樣出錢付房租,為所欲為的權利自己還是有的,而且他比明克斯租住的時間長,這樣看來,他更有權利。
想到這兒,戴維決定不理睬那嘶吼著的立體音響,又回到沙發上,重新拿起書。
他翻到第三章:從脅迫到勝利--徐徐灌入恐懼的藝術。
戴維開始大聲朗讀,聲音甚至超過了音響。門上不再傳來敲門聲,他對詹姆斯的書信心百倍。
當戴維上床休息時,他慶幸于自己的好運氣。《從艱難到勝利》這本書,早不來晚不來,剛好在他有升值機會的時間闖入了他的生活。目前,他是公司東南區新建分公司的經理候選人之一。公司高層正在考察他和另一個名叫維爾的人,準備讓他們兩個一較高下。
第二天一早,在公司的電梯里,維爾向戴維打招呼說:“早晨好。”
戴維沒有做聲,讓他去納悶兒吧!讓他開始懷疑自己的重要性。
兩人走出電梯的時候,戴維很高興滴注意到,維爾一向和藹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種茫然的神情,那表情就和詹姆斯在第二章中形容的“敵人遭到打擊后,失去平衡的第一個標志”一樣。
那天吃午飯的時候,戴維一直等到維爾快要回辦公室,才走去吃飯。他來到維爾常去的那家餐廳,經過競爭者桌邊時,戴維不經意地揮揮手,算是打招呼,然后走向消費昂貴的雅座,挑一個維爾看得見的座位坐下。他要了一杯馬提尼,一邊喝著,一邊不時地看看手表,做出一副約了人的樣子。他知道維爾一點三十分有個約會,很快就得離開,這樣維爾就不會知道他等的是誰。等維爾離開后,他就可以回到廉價的座位上,叫一份三明治。
顯然,維爾沒有讀過詹姆斯所寫的暢銷書。他見戴維也來就餐,便從椅子上站起來,面帶微笑地走過去。戴維故意不報以微笑。
“戴維,”維爾笑容可掬地說,“你約了人嗎?”
“嗯,一位朋友?!?
“噢,是嘛。今天早晨在電梯里時,你怎么不理我,希望我們之間沒有什么誤會?!?
“當然沒有,維爾,我在想心事,可能沒注意到你?!?
這可不行!維爾站著,戴維坐著。于是戴維端著飲料,站起身來。
“你要走了嗎?”
“恐怕是的?!?
戴維故意盯著維爾的領帶看,那上面有一點兒污漬。維爾似乎沒有注意到,也不在意。
“你等的朋友呢?”
“他臨時有事,不能來了,”戴維說著喝完飲料,“再見?!?
戴維走出餐廳,維爾也在他身后準備離開,兩人腳前腳后到達了停車的地方。戴維剛才故意把車停在了維爾的汽車旁邊,他的汽車最近打過蠟,比較新。
他一言不發,爬上自己發亮的汽車,駛離停車場。他心中暗自慶幸自己的車是深藍的--一種強而有力的顏色。
傍晚,戴維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公寓,心情異常惡劣。在自家的門前,剛好碰上從隔壁走出來的明克斯,他一邊斜瞄了戴維一眼,一邊扣著皺巴巴的西服外套,然后急匆匆地向電梯走去。
“明克斯!”戴維叫道,聲音很輕。
當明克斯轉過身,戴維已走進公寓,關上了門。他覺得自己高人一籌,心情不由地舒暢了許多。
那天晚上,戴維再次鉆研《從艱難到勝利》的第三章,對于此書的簡單、實用,他感到非常驚訝。維爾會逐漸受到他的影響。特別是詹姆斯在第六章中還指出:某種類型的人,有時候要想打垮并不容易,這需要多費些時間。
然而,他的閱讀不得不被那個蠢鄰居明克斯返回住所時的沉重腳步所打斷。于是他放下書,故意又把音響聲放大。明克斯這種無用的人,是個活生生的例子,詹姆斯所教的技巧非常靈驗。維爾就是一個沉默、敏感的人,正有點兒像明克斯。在戴維的潛意識里,他們都是一樣的(見第四章)。那晚睡覺時,戴維相信,達到目的,需要的只是時間。
第二天在維爾辦公室里,他得到了可以更進一步試驗第三章技巧的機會。
公司的羅蒂經理在那兒,準備讓他們兩位分部經理候選人上繳一個有關雙層貨柜的綜合報告。表面上,這項任務是為了減少百分之五十人為錯誤的可能性,但戴維知道,實際上,誰交上去的報告切實可行,誰就很有可能成為東南區的經理。
開會時,羅蒂經理來晚了點兒,維爾請戴維坐下,但他拒絕了,反而漫不經心、心不在焉地在辦公室踱步,偶爾瞄一眼坐在辦公椅上的維爾。
維爾似乎并不在乎,很輕松地說:“我明白,我們正在試驗既不提高生產費用,又能改進新負荷的貨柜?!?
“我可以馬上提出幾種可行的方法,”戴維說著,聲音非常輕,維爾必須豎起耳朵才能聽到。
“說出來聽聽如何?”維爾和藹地說。
他瘋了嗎?戴維心中無名火起--他要的是維爾憎恨他,畏懼他!而不是跟他嬉皮笑臉!
當一頭白發的羅蒂經理走進辦公室時,戴維對他恭敬有加,但又不顯得卑躬屈膝。這正是使用了書中第九章所說的“一種與經理平等的態度”,可羅蒂經理似乎沒察覺到。
公司需要的,確是提高貨柜負荷的綜合報告。在羅蒂經理說話時,戴維的兩眼一直傲慢地盯著維爾,而維爾開朗的臉上則流露出一絲迷惘,根本不是他預期的敬畏。
“戴維,”羅蒂經理突然說,“你在聽嗎?”
“當然在聽,經理!”戴維回答。的確,眼睛盯著一個人看,同時又要聽另一個人的講話,太不容易了。這正是他所害怕的,他在鏡子前練習了很長時間。這時,維爾露出了微笑--至少他似乎在微笑。
戴維覺得非常沮喪。那天晚上,他把工作帶回家做。
整個晚上,他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紙板的厚度、波狀紙板的樣式、立體的尺寸和壓力等因素上。最后他得出結論:減小旁邊紙板口蓋的尺寸,增大末端口蓋的尺寸。依照工程學原理,那是可行的。
當他完工,準備躺下來聽音樂的時候,他的思緒又回到了維爾身上,這個沉靜、難搞的維爾!
敲門聲沒有蓋過音樂聲,戴維很高興地不予理睬。
可電話就不能不理了。在第六次響起的時候,他罵罵咧咧地從沙發上起來,接起話筒。當他聽到電話那頭畏首畏尾、怯懦膽小的聲音時,不由得心生厭惡。
“戴維先生,我剛才去敲門,沒有人開。求求你,把音樂聲放小一點兒吧,我得睡覺……我筋疲力盡,不休息不行……我們全家人都不舒服,我弟弟還在住院……”明克斯聲音中的畏怯,反倒鼓勵了戴維。他認為詹姆斯的理論在明克斯這位鄰居身上生效了,明克斯對他簡直望而生畏。
“我對你家的情況和誰住院的問題不感興趣。”戴維說。
“我不指望你感興趣,只不過,那噪音--”
“好吧,我關小一點兒就是了?!边@是書上第七章所提到的“同意與生氣”的把戲。戴維沒有說再見就掛斷了電話,然后躺回沙發里,音響依舊。公寓管理員度假去了,明克斯那膽小鬼根本不敢報警。
戴維在沙發上呼呼睡著了。
醒來時已是凌晨四點,音響聲依舊如雷貫耳,最后放進去的那盤錄音帶可能自動反復了十來遍。
他沒再接到明克斯的電話,即便他打了,戴維也沒有聽見。
早晨,戴維和明克斯碰巧一起乘電梯下去。顯然,明克斯睡眠不足,他的眼睛里布滿血絲、充滿憂郁,黑眼圈也出來了,臉色蒼白。他根本不看戴維,后者卻死死地盯著他。戴維知道明克斯不會動粗的,像維爾和他這種人,他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幻想,什么都不會(見第八章)。世界是屬于那些勇敢無畏、有進取心的人,自己才是那種人。
戴維心想,明克斯真是一個有趣的試驗品,但重要的是維爾--他一直沒有為戴維的技巧所折服。
那一周,在綜合報告提交的前一天晚上,戴維在辦公室里加班。等同事們都下班離開后,他利用塑料卡片打開門,進入了維爾的辦公室。他緊張萬分,喘著粗氣,心跳加速,搜索著維爾的辦公室。這是第五章所說的“合理的偵查”,戴維知道,如果維爾有膽量的話,他也會秘密潛入自己的辦公室。可顯然,維爾沒那個膽兒。
戴維在中間的抽屜里找到了綜合報告,他迅速地閱讀了一遍。維爾所用的解決貨柜的辦法是:用不同形式涂粘口蓋,另外,采用一種構造較粗的紙板。那方法比戴維的方便得多--費用上也節省得多。
經過一秒鐘的短暫猶豫后,戴維把冗長的綜合報告帶回自己的辦公室,涂改了一些數字后,又放回了維爾的抽屜里。
那天晚上,戴維興奮地回到家,對著浴室的鏡子練習了一會兒斜眼看人,然后決定去外面吃飯。沐浴后,他換上一身休閑裝扮,離開了公寓。
音響依然開著,目的在蒙騙小偷。
第二天,羅蒂經理通知戴維,他正式成為東南區的分公司經理。羅蒂經理同他握手祝賀,他則以平等的態度回應羅蒂經理--第三章的預言得到證實。
維爾對于落選的事表現得很泰然,沒有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戴維也并不為他難過,沒有意義的憐憫是弱者的表現。人生中總要做或多或少的不擇手段之事,只有這樣,像戴維這種人才能爬上去。
戴維平日里很少喝酒,但那天晚上,他要喝酒慶祝自己晉升。他公寓附近有一家酒店挺不錯的,他和朋友曾去吃過幾次。當晚他獨自去那里喝酒,在徒步回家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走路不穩,方才意識到自己喝多了。
他用鑰匙打開公寓門時,發現地毯上有碎玻璃。
一進到屋里,他大吃一驚,因為家中那個昂貴的立體式音響被砸得稀巴爛。四分五裂的錄音帶滿地都是,那個進口的唱片機轉盤,像一只錫罐蓋一樣,彎在那里。戴維搖搖腦袋,握緊拳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
“這是我唯一的選擇,”他身后的人用道歉的口吻說道。
戴維轉身離開那堆破箱爛片,看見明克斯雙手放在膝蓋上,正襟危坐在沙發那邊。
“我本不想這么做,”明克斯繼續道,“我不是使用暴力的人……但是我身體不好,我跟你說過無數次。我們家人一向患有人格分裂癥,你使我畏懼你、憎恨你,是你逼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此刻,戴維胃里的酒突然發酸,憤怒的膽汁一下涌了上來。
他大步向正襟危坐的明克斯走去?!澳氵@個卑鄙無恥的家伙,你給我賠!”他大吼道,“你得賠償我的損失!”
“我怕應該賠償的是你?!泵骺怂购苡卸Y貌地更正,聲音中沒了平日里的畏怯,反而十分堅定。他面露嘲笑,站起身來,舉起那把本來是放在走廊消防箱里的斧頭。
戴維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張無比堅定的臉,眼神又游移到長長的斧柄,可現在,斧頭帶著死亡的氣息已經砍了過來。在那瞬間的寂靜中,戴維感到好奇,因為他不記得詹姆斯的書里對人格分裂癥有何解釋。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