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車子終于到了安西官邸。高夜安見到他們，又驚又喜，說不出話來，在林子彥的提示下，才恍然大悟拍拍額頭，“蘇帥在書房。”一邊親自招呼了季梅香先到客廳稍坐。

谷衣沿著紅木鋪就的梯子一級一級慢慢往上走，一路上心潮澎湃，這會子竟然鎮定下來。一步一步數著腳下的梯子，扶手拐角處放了一盆花，待走進一看，谷衣呼吸不由急促起來，伸出手去撫摸那如少女臉上胭脂般淺紅的葉片。原來，他是發現了這個。一時間谷衣分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只是并無害怕，五年來日日夜夜害怕會有他發現的這一天，真正到了，反而有種從容和輕松。

書房的門是掩著的，但并不嚴，有橙黃的燈光從縫隙里射出來。谷衣有些恍惚，仿佛一切都沒有變，她只不過是下樓為他端杯茶，并不曾離開過。

她推開門，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不曾料到竟是這樣的景象。

蘇慕北趴在書桌上，呼吸均勻。谷衣提起的心又放了回去，這樣也好，她其實并沒有想好怎樣面對他。

蘇慕北睡相極好，即使是趴著，看起來竟然也賞心悅目。他一只手放在桌上，臉側靠在上面，額前的碎發飄散下來，在燈光的照射下發影投在臉上，有種靜謐的安詳。谷衣走近，伸手輕輕撥動他額前的發，顯出長長的眼睫。十三歲的時候他很喜歡笑，笑起來的時候，眼睫忽閃忽閃，有些女氣的柔媚。二十一歲再見到他時，谷衣再也沒有見到那樣的笑容，臉上更多的是冷然。那時候他很是小了，只有見到她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才會柔和。有時候手下的一幫人被批得沒法，就偷偷跑來求她去解圍，每當那個時候，他總是有些無奈道：“谷衣，不要每次都幫這群小子，他們就是欠扁。”

谷衣一直記得那樣的表情，無奈中透著縱容，眼睛的深處可以看到無邊的寵溺。一如十三歲的時候，他每次來見她，都偷偷帶禮物給她，看她歡喜無比的樣子一邊裝作不屑的樣子說她，卻又一邊更加倍地寵溺。

他的每一個表情，她都記得那樣清楚。

睡著的蘇慕北，臉上少了冷然的氣息，五官顯得很柔和。其實他的長相屬于斯文型，如果不是全身散發的冷冽之氣，這樣的長相很是受女孩子青睞的。以前她就說他，“你呀，多笑笑的話，你的手下就不會那樣怕你了。”然而他的回答理直氣壯：“怕我好啊，就是擔心他們不怕。”

谷衣走過去把燈關掉，輕輕走出門去。腳步聲漸遠，趴在桌上的男子抬起頭，起身站到窗前，點了一根煙。

煙味終于使他清醒了些，然而因為不常抽，被嗆出了眼淚。忽然聽見門開的聲音，蘇慕北倉皇回頭，于是看見站在門邊手上拿著薄毯的谷衣。

蘇慕北狼狽轉過身去，手胡亂抹了把臉，靜靜把手上煙熄掉。聽見后面她走進屋里的聲音，很靜，靜到他居然能聽見她淺淺的呼吸聲。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看著空蕩蕩的枕畔，聽著西洋掛鐘滴答滴答的響聲，寂寞像跗骨的蟲蟻，噬得他只剩下一副空蕩蕩的軀殼。更多的時候，他不敢睡，那張床上遺留著她的氣息，明明知道應該扔掉，不，應該銷毀掉，然而，每次都在最后關頭把東西收回來。

以前的時候，他曾經伴著這樣淺淡的呼吸安然入睡，后來，她離開之后，他沒有真正整夜安睡過，心中的某個角落仿佛空掉了一塊，讓人沒有辦法安心。如今，她又回來了，和他同處一個屋子，然而他只是覺得不真實，像是個夢境，夢一醒就只剩滿室無盡蒼涼。

‘啪’的一聲，谷衣打開燈，橙黃的燈光傾泄下來。

“蘇慕北，我回來了。”谷衣張了張口，千言萬語，說出口的卻是這么一句，打破了屋內壓抑的沉靜。

蘇慕北仿佛沒有聽見，靜靜靠在窗前，沉默得仿若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幅畫。谷衣復又開口說道：“蘇慕北。”

蘇慕北猛地轉過身來，看著她，眼神亮如妖鬼。自從知道她還在這個世間的那一刻起，他經常不可抑制想再見到她的那一天，他想，她當初那樣做，肯定有自己的苦衷，她會向他解釋當初不得已那樣子的理由。不管是怎樣的狗屁理由，他到最后都會原諒她的，只要，只要她回來就好，回到他身邊。

現在，她站在那里，表情平靜得沒有任何神色，語氣平淡地告訴他，她回來了，一丁點的解釋也沒有，仿佛她只不過出門一趟，沒有以那樣決絕的方式離開他過，她究竟把他當成什么了。

“然后呢？”蘇慕北幾乎是咬牙切齒問道。

谷衣站在那里，臉上依舊平靜，只是身體微不看見地顫了一下，開口說道：“我回來了，你想怎么樣對我都可以，那是我應得的。”

蘇慕北怒極反笑，“你回來了。谷衣，你把我當成什么啦，你憑什么想來就來，想走就裝死，你以為我很稀罕你是不是？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是不是？我告訴你，這五年，我活得不知有多快活，西南那么多女人，隨便找一個都比你好不知道多少倍，你真以為你是個寶貝，不管什么時候都被人捧在手心里。”他的眼睛因為怒極迸發出駭人的精光，“你給我聽著，這次是我不要你了，找你回來，我是要把當年我受到的痛苦和傷害，統統加倍還給你。”

谷衣雙手緊緊拽著薄毯，指甲斷了都沒有知覺，喉頭有甜惺味涌上來，她強自按下去，嘴唇早就咬破了，舌尖有血腥的味道，然而她毫不在意，只是面色無波說道：“對不起。”

門一下子被撞開，蘇慕北冷冷掃射過去，林子彥只覺得身上好像多了幾個洞，強笑道：“大哥，你和大嫂還沒吃飯吧，我去吩咐。”余光悄悄打量谷衣，臉色一變，“大嫂，你怎么了？”

谷衣勉強笑道：“沒事。”話還沒說完，剛壓下去的腥甜一下子涌出來，地板上的觸目驚心的殷紅，身子不由自主軟下去，倒在一個熟悉的懷抱中，谷衣仿佛聽見有人惶急地叫她的名字，她想睜開眼，卻是一絲力氣也有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