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工地，藍婧照常過來催著我去醫院看望朱大壯。藍婧說：“今天塞車塞得還真不是時候，一個上午就這樣耽誤了，我們趕緊去醫院看看那個工人，回頭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呢。”說著把“大霸道”車的鑰匙遞給了我。我笑道：“婧工，你又把霧部長的車弄過來了？”藍婧眨巴著眼睛，壓低了聲音笑著說：“我們趕緊走，要不等會兒霧部長又把車要回去了。”

我開著車離開工地的時候，太陽已經出來，驅散了盤桓一個早上的濃霧。這霧色曾讓人如此無奈與糾結，可是轉眼間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找不到絲毫曾經存在的痕跡。

“聽說楊婕辭職了，今天就不來上班了啊。”藍婧仿佛不經意地找著話頭。

然而這話卻讓我心頭一顫，我露出一絲苦笑，心說藍婧啊藍婧，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嘴上卻淡淡地應道：“是嗎？”

藍婧倒是有些詫異，說：“怎么，你不知道？你不是和楊婕‘蠻熟’的嗎？你們好像以前還有段時間如影隨形、形影不離呀。”

“其實……也不算熟啦，我真不知道她要辭職。”我睜著眼睛說瞎話道。

藍婧說：“聽說她是要去讀博呢，現在的女孩子可真夠好強的。”她的話聽起來不知道是嘲諷還是贊嘆，我卻不愿把這個話題深入下去，趕緊接道：“她這一走，結構部可就又少了一個人了。”

藍婧也感嘆道：“是啊，你說是不是護國中心留不住人呢？還是現在年輕人壓根就安定不下來？”

我說：“都不是，護國中心這種知名國企，福利待遇那么好，多少人擠破腦殼想進呢，只是偶然現象罷了。也許你第二句猜對了，她不愿只那樣生活下去吧！”

藍婧說：“對了，我還聽甘主任說，可能過不久就要成立護國中心房地產公司了，說這叫拓展領域！”

她接著說：“要是成立房地產公司，你可就是龍頭骨干了，沒準還是個技術總負責或掛職副總經理什么的。憑實力和經驗，雨田去弄房屋鑒定部了，霧部長繼續掌控結構部，你就是第三根苗了。”

“藍姐你就別拿我來開玩笑了，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把戲，怎么可能做技術總負責或副總呢？國企的特色即是如此，到時候沒準一下就空降一個過來。”

藍婧說：“話可不是這樣說，到房地產公司成立于你來之后，你就是開國元老。你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也可能牙簽撬地球的。主任做事一向以來都不拘一格，如果你表現好，提拔上去也不是沒可能的。”

藍婧閑來沒事，一路亂侃，說著說著連她自己也感覺良好，好像我被提拔已經是板上釘釘的真事兒了，于是又火上澆油繼續說道：“你想房地產最缺什么人？缺技術人才呀。現在整個護國中心除了雨田，就只有你是學對口專業的，連霧部長都只是沾了一點邊，學測繪學的，其他人大多都是亂七八糟專業的，比如羅云風還是食品的。而且你既管過現場，又和設計院、施工單位、房管局等都打過交道，還真是個全才呀，房地產公司就缺你這一號……”

藍婧胡吹神侃說得天花亂墜、云山霧罩，我卻也知道她其實只是發揚了自己能聊善侃的長處而已，然而心里還是感覺一陣舒坦，腦海里也漸漸陷入了藍婧為自己描繪的美好藍圖里，于是暫時忘記了遠去的楊婕。

當我和藍婧趕到朱大壯的病房的時候，只見屋外空無一人，屋里寂靜無聲，朱大壯的那幫親戚不知道到哪兒去了，看來只有這可憐而孤獨的傷者在房里與時光賽跑。

這間病房是最里間的，很偏僻，是一間單人房，獨立衛生間、獨立陽臺，基本設置也配置得很好，液晶電視、格力空調、多功能床、冷熱飲水機。朱大壯的家屬剛來的前兩天，幾乎二十四小時有人陪護，后來見朱大壯始終沒有要醒來的跡象，就不那么積極了，只是每天象征性地過來看看，難怪這會兒也不見人影。

我提著藍婧早準備的水果，推開病房的門，躍入眼簾的卻是一張空空如也卻收拾地很干凈的病床，不但朱大壯不見了，連席子、被子、床單、枕頭都不翼而飛，只剩下光溜溜的床板。“人呢？”我和藍婧都是一驚。我連忙跑出去看看房間號，過道的最里間，沒錯啊，又是驚詫又是納悶。

我跑去前臺問情況，一路上心想也許是朱大壯的家屬不滿意這里的醫療環境，自行替朱大壯轉院去了。前臺護士抬頭看了看我，問：“看你每天來，你不是家屬嗎？朱大壯昨晚死了。”

“轟”的一聲，仿佛腦子里有一座忽然傾塌的山墻。“什么？死了？怎么可能？昨天醫生不是……不是說基本穩定了嗎？”我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瞠目結舌，一口氣提出一連串為什么。前臺護士面無表情地說：“這個，你要去問他的主治醫生。”

朱大壯的主治醫生姓龍，四十出頭，模樣倒憨厚，一副古銅色的臉孔，一雙銅鈴般的眼睛，尖尖的下巴上，飄著一縷山羊胡須，一看就知道想必是經常外出搞副業，顯得與醫生白白凈凈的樣子大相徑庭。龍醫生一邊翻著病歷，一邊淡淡地說：朱大壯是缺氧而死的。我奇怪地問道：他不是腦部受創嗎，怎么又缺氧了呢？龍醫生有些支吾，欲言又止，然后說：朱大壯可能平常并不注意，本來就有慢性咽喉炎和支氣管等上呼吸道疾病，昨晚因為口中的痰排不出來，缺氧窒息而死。也許死了倒反而退一步天地寬，是個很好的解脫。

我頗感納悶，心想醫生應該是個嚴謹的職業，哪來那么多的詩情畫意，又是退一步又是解脫的。自己隱隱約約覺得事情還是有些不對勁，于是又說：“傷者是什么時候死的，為什么沒有第一時間通知我們？”

龍醫生清了清嗓子，說：“根據記錄，他是凌晨的時候停止呼吸的，之前護士發現他不對的時候，我們也立即采取了急救措施，將他轉到重癥監護室，但是很遺憾……腦部缺氧死亡。”他頓了頓，又說：“因為傷者死的時候是凌晨，所以我們沒有第一時間通知你們，現在還有一些善后的手續要辦，本來打算辦完后就馬上聯系你們的，結果你們就過來了，也還挺及時的。其實……在此之前，我也跟你們說過這種可能性，你們應該是有了心理準備的……”

我還是覺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對，可是一時又說不上來，此時腦子里一片空白，竟不知該說什么，只好隨口說道：“是嗎？”

龍醫生看起來很誠懇地說：“我也很遺憾，你也別想太多了，節哀吧。”忽然想起我并不是朱大壯的親人，讓我“節哀”實在不妥，于是趕緊補充道：“我是說，既然事情發生了，也就不必太在意，其實對朱大壯來說，這樣的結果也許反倒是很好的選擇。”

我點了點頭，說：“那……謝謝了。”我離開龍醫生的辦公室，深深了吸了一口氣，掏出手機，正想打電話給甘森。可是轉念一想，這好像是有點僭越了，畢竟霧小聰才是自己的直接上司，貌似甘森很在意這些。我想，這件工傷事故最近一直是甘森在直接指揮他，以致他打電話給甘森漸漸有些習慣成自然了，這樣似乎不太妥，于是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電話打給了霧小聰。

“什么？！”霧小聰聽到這消息，驚詫之余竟然像是有點如釋重負，他讓我繼續在醫院待命，如果朱大壯的家屬來了，要注意安撫他們的情緒。

藍婧見我已經向領導匯報了，于是說：“小陳啊，我下午還要急著去銀行對賬，這里就靠你處理了。”說著急匆匆地走了，仿佛生怕與死者家屬撞個滿懷。我對著找借口開溜的藍婧的背影苦笑一下，是的，誰都不愿意因為這樣的事情多呆哪怕一秒，可是我沒有辦法，只好一個人繼續堅守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