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種德性相反相成義 (2)
- 少年中國說(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梁啟超
- 3065字
- 2013-08-02 23:39:53
自信力者,成就大業之原也。西哲有言曰:“凡人皆立于所欲立之地,是故欲為豪杰,則豪杰矣;欲為奴隸,則奴隸矣。”孟子曰:“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又曰:“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天下人固有識想與議論過絕尋常,而所行事不能有益于大局者,必其自信力不足者也。有初時持一宗旨,任一事業,及為外界毀譽之所刺激,或半途變更廢止,不能達其目的地者,必其自信力不足者也。居今日之中國,上之不可不沖破二千年頑謬之學理,內之不可不鏖戰四百兆群盲之習俗,外之不可不對抗五洲萬國猛烈侵略、溫柔籠絡之方策,非有絕大之氣魄、絕大之膽量,何能于此四面楚歌中,打開一條血路,以導我國民于新世界者乎?伊尹曰:“余天民之先覺者也,余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余覺之而誰也?”孟子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抑何其言之大而夸歟,自信則然耳!故我國民而自以為國權不能保,斯不能保矣,若人人以自信力奠定國權,強鄰孰得而侮之?國民而自以為民權不能興,斯不能興矣;若人人以自信力奪爭民權,民賊孰得而壓之?而欲求國民全體之信力,必先自志士仁人之自信力始!
或問曰:吾見有頑錮之輩,抱持中國一二經典古義,謂可以攘斥外國陵鑠全球者,若是者非其自信力乎?吾見有少年學子,摭拾一二新理新說,遂自以為足,廢學高談,目空一切者,若是者非其自信力乎?由前之說,則中國人中富于自信力者,莫如端王、剛毅;由后之說,則如格蘭斯頓之耄而向學,奈端之自視欿然,非其自信力之有不足乎?曰:惡,是何言歟!自信與虛心,相反而相成者也。人之能有自信力者,必其氣象闊大,其膽識雄遠,既注定一目的地,則必求貫達之而后已。而當其始之求此目的地也,必校群長以擇之;其繼之行此目的地也,必集群力以圖之。故愈自重者愈不敢輕薄天下人,愈堅忍者愈不敢易視天下事。海納百川,任重致遠,殆其勢所必然也。彼故見自封、一得自喜者,是表明其器小易盈之跡于天下。如河伯之見海若,終必望洋而氣沮;如遼豕之到河東,卒乃懷慚而不前;未見其自信力之能全始全終者也。故自信與驕傲異:自信者常沉著,而驕傲者常浮揚;自信者在主權,而驕傲者在客氣。故豪杰之士,其取于人者,常以三人行必有我師為心;其立于已者,常以百世俟圣而不惑為鵠。夫是之謂虛心之自信。
其四 利已與愛他
為我也,利己也,私也,中國古義以為惡德者也。是果惡德乎?曰:惡,是何言!天下之道德法律,未有不自利已而立者也。對于禽獸而倡自貴知類之義,則利已而已,而人類之所以能主宰世界者賴是焉;對于他族而倡愛國保種之義,則利己而已,而國民之所以能進步繁榮者賴是焉。故人而無利已之思想者,則必放棄其權利,弛擲其責任,而終至于無以自立。彼蕓蕓萬類,平等競存于天演界中,其能利己者必優而勝,其不能利己者必劣而敗,此實有生之公例矣。西語曰:“天助自助者。”故生人之大患,莫甚于不自助而望人之助我,不自利而欲人之利我。
夫既謂人矣,則安有肯助我而利我者乎?又安有能助我而利我者乎?國不自強,而望列國之為我保全,民不自治,而望君相之為我興革,若是者,皆缺利已之德而已。昔中國楊朱以“為我”立教,曰:“人人不拔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吾昔甚疑其言,甚惡其言,及解英德諸國哲學大家之書,其所標名義,與楊朱吻合者,不一而足;而其理論之完備,實有足以助人群之發達,進國民之文明者。蓋西國政治之基礎,在于民權,而民權之鞏固,由于國民競爭權利,寸步不肯稍讓,即以人人不拔一毫之心以自利者利天下。觀于此,然后知中國人號稱利己心重者,實則非真利己也。茍其真利己,何以他人剝奪己之權利,握制己之生命,而恬然安之,恬然讓之,曾不以為意也?故今日不獨發明墨翟之學足以救中國,即發明楊朱之學亦足以救中國。
問者曰:然則愛他之義,可以吐棄乎?曰:是不然。利己心與愛他心,一而非二者也。近世哲學家,謂人類皆有兩種愛己心:一本來之愛己心,二變相之愛己心。變相之愛己心者,即愛他心是也。凡人不能以一身而獨立于世界也,于是乎有群。其處于一群之中而與儔侶共營生存也,勢不能獨享利益,而不顧儔侶之有害與否,茍或爾爾,則己之利未見而害先睹矣。故善能利己者,必先利其群,而后已之利亦從而進焉。以一家論,則我之家興,我必蒙其福,我之家替,我必受其禍;以一國論,則國之強也,生長于其國者罔不強,國之亡也,生長于其國者罔不亡。故真能愛己者,不得不推此心以愛家、愛國,不得不推此心以愛家人、愛國人,于是乎愛他之義生焉。凡所以愛他者,亦為我而已。故茍深明二者之異名同源,固不必侈談“兼愛”以為名高,亦不必諱言“為我”以自欺蔽。但使舉利己之實,自然成為愛他之行;充愛他之量,自然能收利己之效。
其五 破壞與成立
破壞亦可謂之德乎?破壞猶藥也。藥所以治病,無病而藥,則藥之害莫大;有病而藥,則藥之功莫大。故論藥者,不能泛論其性之良否,而必以其病之有無與病藥二者,相應與否,提而并論,然后藥性可得而言焉。破壞本非德也,而無如往古來今之世界,其蒙垢積污之時常多,非時時摧陷廓清之,則不足以進步,于是而破壞之效力顯焉。今日之中國,又積數千年之沉疴,合四百兆之痼疾,盤踞膏肓,命在旦夕者也。非去其病,則一切調攝、滋補、榮衛之術,皆無所用。
故破壞之藥,遂成為今日第一要件,遂成為今日第一美德!世有深仁博愛之君子,懼破壞之劇且烈也,于是竊竊然欲補苴而幸免之。吾非不懼破壞,顧吾尤懼夫今日不破壞,而他日之破壞終不可免,且愈劇而愈烈也。故與其聽彼自然之破壞而終不可救,無寧加以人為之破壞而尚可有為。自然之破壞者,即以病致死之喻也;人為之破壞者,即以藥攻病之喻也。故破壞主義之在今日,實萬無可避者也。《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不廖。”西諺曰:“文明者非徒購之以價值而已,又購之以苦痛。”破壞主義者,實沖破文明進步之阻力,掃蕩魑魅罔兩之巢穴,而救國救種之下手第一著也。處今日而猶憚言破壞者,是畢竟保守之心盛,欲布新而不欲除舊,未見其能濟者也。
破壞之與成立,非不相容乎?曰:是不然。與成立不相容者,自然之破壞也;與成立兩相濟者,人為之破壞也。吾輩所以汲汲然倡人為之破壞者,懼夫委心任運聽其自腐自敗,而將終無成立之望也,故不得不用破壞之手段以成立之。凡所以破壞者為成立也,故持破壞主義者,不可不先認此目的。茍不爾,則滿朝奴顏婢膝之官吏,舉國醉生夢死之人民,其力自足以任破壞之役而有余,又何用我輩之汲汲為也?故今日而言破壞,當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得已之事。彼法國十八世紀末葉之破壞,所以造十九世紀近年之成立也;彼日本明治七、八年以前之破壞,所以造明治二十三年以后之成立也。破壞乎,成立乎,一而二、二而一者也。雖然,天下事成難于登天,而敗易于下海。故茍不案定目的,而惟以破壞為快心之具,為出氣之端,恐不免為無成立之破壞。譬之藥不治病,而徒以速死,將使天下人以藥為詬,而此后諱疾忌醫之風將益熾。是亦有志之士不可不戒者也!
結 論
嗚呼,老朽者不足道矣!今日以天下自任而為天下人所屬望者,實惟中國之少年。我少年既以其所研究之新理、新說公諸天下,將以一洗數千年之舊毒,甘心為四萬萬人安坐以待亡國者之公敵,則必毋以新毒代舊毒,毋使敵我者得所口實,毋使旁觀者轉生大惑,毋使后來同志者反因我而生阻力。然則其道何由?亦曰:知有合群之獨立,則獨立而不軋轢;知有制裁之自由,則自由而不亂暴;知有虛心之自信,則自信而不驕盈;知有愛他之利己,則利己而不偏私;知有成立之破壞,則破壞而不危險。所以治身之道在是,所以救國之道亦在是!天下大矣,前途遠矣,行百里者半九十,是在少年!是在吾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