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種德性相反相成義 (1)
- 少年中國說(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梁啟超
- 2899字
- 2013-08-02 23:39:53
《中庸》曰:“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大哉言乎!野蠻時代所謂道德者,其旨趣甚簡單而常不相容;文明時代所謂道德者,其性質甚繁雜而各呈其用。而吾人所最當研究而受用者,則凡百之道德,皆有一種妙相,即自形質上觀之,劃然立于反對之兩端;自精神上觀之,純然出于同體之一貫者。譬之數(shù)學,有正必有負;譬之電學,有陰必有陽;譬之冷熱兩暗潮,互沖而互調;譬之輕重兩空氣,相薄而相劑。善學道者,能備其繁雜之性質而利用之,如佛說華嚴宗所謂相是無礙、相入無礙。茍有得于是,則以之獨善其身而一身善,以之兼善天下而天下善。
朱子曰:“教學者如扶醉人,扶得東來西又倒。”凡我輩有志于自治,有志于覺天下者,不可不重念此言也。天下固有絕好之義理,絕好之名目,而提倡之者不得其法,遂以成絕大之流弊者。流弊猶可言也,而因此流弊之故,遂使流俗人口實之,以此義理、此名目為詬病;即熱誠達識之士,亦或疑其害多利少而不敢復道。則其于公理之流行,反生阻力,而文明進化之機,為之大窒。莊子曰:“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巨。”可不懼乎?可不慎乎?故我輩討論公理,必當平其心,公其量,不可徇俗以自畫,不可驚世以自喜。徇俗以自畫,是謂奴性;驚世以自喜,是謂客氣。
吾今者以讀書思索之所得,覺有十種德性,其形質相反,其精神相成,而為凡人類所當具有,缺一不可者。今試分別論之:
其一 獨立與合群
獨立者何?不倚賴他力,而常昂然獨往獨來于世界者也。《中庸》所謂“中立而不倚”,是其義也。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以此,文明人所以異于野蠻者以此。吾中國所以不成為獨立國者,以國民乏獨立之德而已。言學問則倚賴古人,言政術則倚賴外國。官吏倚賴君主,君主倚賴官吏。百姓倚賴政府,政府倚賴百姓。乃至一國之人,各各放棄其責任,而惟倚賴之是務。究其極也,實則無一人之可倚賴者。譬猶群盲偕行,甲扶乙肩,乙牽丙袂,究其極也,實不過盲者依賴盲者。一國腐敗,皆根于是。故今日救治之策,惟有提倡獨立。人人各斷絕倚賴,如孤軍陷重圍,以人自為戰(zhàn)之心,作背城借一之舉,庶可以掃拔已往數(shù)千年奴性之壁壘,可以脫離此后四百兆奴種之沉淪。今世之言獨立者,或曰“拒列強之干涉而獨立”,或曰“脫滿洲之羈軛而獨立”,吾以為不患中國不為獨立之國,特患中國今無獨立之民。故今日欲言獨立,當先言個人之獨立,乃能言全體之獨立;先言道德上之獨立,乃能言形勢上之獨立。危哉微哉!獨立之在我國乎?
合群云者,合多數(shù)之獨而成群也。以物競天擇之公理衡之,則其合群之力愈堅而大者,愈能占優(yōu)勝權于世界上,此稍學哲理者所能知也。吾中國謂之為無群乎?彼固龐然四百兆人,經數(shù)千年聚族而居者也。不寧惟是,其地方自治之發(fā)達頗早,各省中所含小群無數(shù)也;同業(yè)聯(lián)盟之組織頗密,四民中所含小群無數(shù)也。然終不免一盤散沙之誚者,則以無合群之德故也。合群之德者,以一身對于一群,常肯絀身而就群;以小群對于大群,常肯絀小群而就大群。夫然后能合內部固有之群,以敵外部來侵之群。乃我中國之現(xiàn)狀,則有異于是矣。彼不識群義者不必論,即有號稱求新之士,日日以合群呼號于天下,而甲地設一會,乙徒立一黨,始也互相輕,繼也互相妒,終也互相殘。其力薄者,旋起旋滅,等于無有;其力強者,且將釀成內訌,為世道憂。此其故,亦非盡出于各人之私心焉,蓋國民未有合群之德,欲集無數(shù)之不能群者強命為群,有其形質,無其精神也。故今日吾輩所最當講求者,在養(yǎng)群德之一事。
獨與群,對待之名詞也。人人斷絕倚賴,是倚群毋乃可恥?常絀身而就群,是主獨無乃可羞?以此間隙,遂有誤解者與托名者之二派出焉。其老朽腐敗者,以和光同塵為合群之不二法門,馴至盡棄其獨立,閹然以媚于世;其年少氣銳者,避奴隸之徽號,乃專以盡排儕輩、惟我獨尊為主義。由前之說,是合群為獨立之賊;由后之說,是獨立為合群之賊。若是乎兩者之終不能并存也。今我輩所亟當說明者有二語,曰獨立之反面,依賴也,非合群也;合群之反面,營私也,非獨立也。雖人自為戰(zhàn),而軍令自聯(lián)絡而整齊,不過以獨而扶其群云爾;雖全機運動,而輪軸自分勞而赴節(jié),不過以群而扶其獨云爾。茍明此義,則無所容其托,亦不必用其避。譬之物質然,合無數(shù)“阿屯”而成一體,合群之義也;每一“阿屯”中,皆具有本體所含原質之全分,獨立之義也。若是者,謂之合群之獨立。
其二 自由與制裁
自由者,權利之表證也。凡人所以為人者有二大要件,一曰生命,二曰權利。二者缺一,時乃非人。故自由者,亦精神界之生命也。文明國民每不惜擲多少形質界之生命,以易此精神界之生命,為其重也。我中國謂其無自由乎?則交通之自由,官吏不禁也;住居行動之自由,官吏不禁也;置管產業(yè)之自由,官吏不禁也;信教之自由,官吏不禁也;書信秘密之自由,官吏不禁也;集會、言論之自由,官吏不禁也[ 近雖禁其一部分,然比之前世紀法、普、奧等國相去遠甚——作者原注。
]。凡各國憲法所定形式上之自由,幾皆有之。雖然,吾不敢謂之為自由者何也?有自由之俗,而無自由之德也。自由之德者,非他人所能予奪,乃我自得之而自享之者也。故文明國之得享用自由也,其權非操諸官吏,而常采諸國民。中國則不然,今所以幸得此習俗之自由者,恃官吏之不禁耳,一旦有禁之者,則其自由可以忽消滅而無復蹤影。而官吏之所以不禁者,亦非專重人權在而不敢禁也,不過其政術拙劣,其事務廢馳,無暇及此云耳。官吏無日不可以禁,自由無日不可以亡,若是者謂之奴隸之自由。若夫思想自由,為凡百自由之母者,則政府不禁之,而社會自禁之。以故吾中國四萬萬人,無一可稱完人者,以其僅有形質界之生命,而無精神界之生命也。故今日欲救精神界之中國,舍自由美德外,其道無由!
制裁云者,自由之對待也。有制裁之主體,則必有服從之客體。既曰服從,尚得為有自由乎?顧吾嘗觀萬國之成例,凡最尊自由權之民族,恒即為最富于制裁力之民族。其故何哉?自由之公例曰:“人人自由,而以不侵人之自由為界。”制裁者,制此界也;服從者,服此界也。故真自由之國民,其常要服從之點有三:一曰服從公理,二曰服從本群所自定之法律,三曰服從多數(shù)之決議。是故文明人最自由,野蠻人亦最自由,自由等也。而文野之別,全在其有制裁力與否。無制裁之自由,群之賊也;有制裁之自由,群之寶也。童子未及年,不許享有自由權者,為其不能自治也,無制裁也。國民亦然。茍欲享有完全之自由權,不可不先組織鞏固之自治制。
而文明程度愈高者,其法律常愈繁密,而其服從法律之義務亦常愈嚴整,幾于見有制裁,不見有自由。而不知其一群之中,無一能侵他人自由之人,即無一被人侵我自由之人,是乃所謂真自由也。不然者,妄竊一二口頭禪語,暴戾恣睢,不服公律,不顧公益,而漫然號于眾曰:“吾自由也。”則自由之禍,將烈于洪水猛獸矣。昔美國一度建設共和政體,其基礎遂確乎不拔,日益發(fā)達,繼長增高,以迄今日;法國則自一七八九年大革命以后,君民兩黨,互起互仆,垂半世紀余,而至今民權之盛,猶不及英美者,則法蘭西民族之制裁力,遠出英吉利民族之下故也。然則自治之德不備,而徒漫言自由,是將欲急之,反以緩之;將欲利之,反以害之也。故自由與制裁二者,不惟不相悖而已,又乃相待而成,不可須臾離。言自由主義者,不可不于此三致意也。
其三 自信與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