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論佛教與群治之關(guān)系 (1)
- 少年中國說(中小學(xué)生必讀叢書)
- 梁啟超
- 2374字
- 2013-08-02 23:39:53
吾祖國前途有一大問題,曰:“中國群治當(dāng)以無信仰而獲進(jìn)乎?抑當(dāng)以有信仰而獲進(jìn)乎?”是也。信仰必根于宗教,宗教非文明之極則也。雖然,今日之世界,其去完全文明,尚下數(shù)十級,于是乎宗教遂為天地間不可少之一物。人亦有言,教育可以代宗教。此語也,吾未敢遽謂然也。即其果然,其在彼教育普及之國,人人皆漸漬熏染,以習(xí)慣而成第二之天性,其德力智力,日趨于平等,如是,則雖或缺信仰而猶不為害。今我中國猶非其時也,于是乎信仰問題,終不可以不講[ 參觀《宗教家與哲學(xué)家之長短得失》篇——作者原注。
]。因此一問題,而復(fù)生出第二之問題。曰:“中國而必需信仰也,則所信仰者當(dāng)屬于何宗教乎?”是也。吾提此問,聞?wù)邔⒁裳伞T唬骸拔嶂袊杂锌捉淘冢稳輳?fù)商榷為也。”雖然,吾以孔教者,教育之教也,非宗教之教也。其為教也,主于實行,不主于信仰。故在文明時代之效或稍多,而在野蠻時代之效或反少。亦有心醉西風(fēng)者流,睹歐美人之以信仰景教而致強(qiáng)也,欲舍而從之以自代,此尤不達(dá)體要之言也。無論景教與我民族之感情,枘鑿已久,與因勢利導(dǎo)之義相反背也。又無論彼之有耽耽逐逐者楯于其后,數(shù)強(qiáng)國利用之以為釣餌,稍不謹(jǐn)而末流之禍將不測也。抑其教義非有甚深微妙,可以涵蓋萬有鼓鑄群生者。吾以疇昔無信仰之國而欲求一新信仰,則亦求之于最高尚者而已,而何必惟勢利之為趨也。吾師友多治佛學(xué),吾請言佛學(xué)。
一 佛教之信仰乃智信而非迷信
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又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又曰:“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又曰:“未知生,焉知死。”蓋孔教本有闕疑之一義,言論之間,三致意焉,此實力行教之不二法門也。至如各教者,則皆以起信為第一義。夫知焉而信焉可也,不知焉而強(qiáng)信焉,是自欺也。吾嘗見迷信者流,叩以微妙最上之理,輒曰是造化主之所知,非吾儕所能及焉。是何異專制君主之法律,不可以與民共見也。佛教不然,佛教之最大綱領(lǐng),曰“悲智雙修”。自初發(fā)心以迄成佛,恒以轉(zhuǎn)迷成悟為一大事業(yè)。其所謂悟者,又非徒知有佛焉,而盲信之之謂也。故其教義云:“不知佛而自謂信佛,其罪尚過于謗佛者。”何以故?謗佛者有懷疑心,由疑入信,其信乃真。
故世尊說法四十九年,其講義關(guān)于哲學(xué)學(xué)理者十而八九,反復(fù)辨難,弗明弗措,凡以使人積真智求真信而已。淺見者或以彼微妙之論為不切于群治。試問希臘乃近世歐洲之哲學(xué),其于世界之文明,為有裨乎?為無裨乎?彼哲學(xué)家論理之圓滿,猶不及佛說十之一,今歐美學(xué)者,方且競采此以資研究矣,而豈我輩所宜詬病也。要之他教之言信仰也,以為教主之智慧,萬非教徒之所能及,故以強(qiáng)信為究竟。佛教之言信仰也,則以為教徒之智慧,必可與教主相平等,故以起信為法門。佛教之所以信而不迷,正坐是也。近儒斯賓塞之言哲學(xué)也,區(qū)為“可知”與“不可知”之二大部。蓋后孔子闕疑之訓(xùn),救景教徇物之弊,而謀宗教與哲學(xué)之調(diào)和也。若佛教則于不可知之中,而終必求其可知者也。斯氏之言,學(xué)界之過渡義也,佛說則學(xué)界之究竟義也。
二 佛教之信仰乃兼善而非獨善
凡立教者,必欲以其教易天下。故推教主之意,未有不以兼善為歸者也。至于以此為信仰之一專條者,則莫如佛教。佛說曰:“有一眾生不成佛者,我誓不成佛。”此猶其自言之也。至其教人也,則曰:“惟行菩薩行者得成佛,其修獨覺禪者,永不得成佛。”獨覺者何?以自證自果為滿足者也。學(xué)佛者,有二途。其一則由凡夫而行直行菩薩,由菩薩而成佛者也,其他則由凡夫而證阿羅漢果,而證阿那含果,而證斯陀含果,而證辟支佛果者也。辟支佛果,即獨覺位也,亦謂之聲聞,亦謂之二乘,辟支佛與佛相去一間耳。而修聲聞二乘者,證至此已究竟矣。故佛又曰:“吾誓不為二乘聲聞人說法。”佛果何惡于彼而痛絕之甚?蓋以為凡夫與謗佛者,猶可望其有成佛之一日,若彼輩則真自絕于佛性也。所謂菩薩行者,何也?佛說又曰:“己已得度,回向度他,是為佛行;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為菩薩發(fā)心。”故初地菩薩之造詣,或比之阿羅漢、阿那含尚下數(shù)級焉,而以發(fā)心度人之故,即為此后證無上果之基礎(chǔ)。彼菩薩者,皆至今未成佛者也[ 其有已成佛而現(xiàn)菩薩身者,則吾不敢知——作者原注。
],何以故?有一眾生未成佛,彼誓不成佛故。夫?qū)W佛者以成佛為希望之究竟者也,今彼以眾生故,乃并此最大之希望而犧牲之,則其他更何論焉。故舍己救人之大業(yè),惟佛教足以當(dāng)之矣。雖然,彼非有所矯強(qiáng)而云然也,彼實見夫眾生性與佛性本同一源,茍眾生迷而曰我獨悟,眾生苦而曰我獨樂,無有是處。譬諸國然,吾既托生此國矣,未有國民愚而我可以獨智;國民危而我可以獨安;國民悴而我可以獨榮者也。知此義者,則雖犧牲藐躬種種之利益以為國家,其必不辭矣。
三 佛教之信仰乃入世而非厭世
明乎菩薩與獨覺之別,則佛教之非厭世教可知矣。宋儒之謗佛者,動以是為清凈寂滅而已,是與佛之大乘法適成反比例者也。景教者,衍佛之小乘者也。翹然日懸一與人絕之天國以歆世俗,此寧非引進(jìn)愚民之一要術(shù),然自佛視之,則已墮落二乘聲聞界矣。佛固言天堂也,然所祈向者,非有形之天堂,而無形之天堂;非他界之天堂,而本心之天堂。故其言曰:“不厭生死,不愛涅槃。”又曰:“地獄天堂,皆為凈土。”何以故?菩薩發(fā)心當(dāng)如是故。世界既未至“一切眾生皆成佛”之位置,則安往而得一文明極樂之地。彼迷而愚者,既待救于人,無望能造新世界焉矣。使悟而智者,又復(fù)有所歆于他界,而有所厭于儕輩。則進(jìn)化之責(zé),誰與任之也。故佛弟子有問佛者曰:“誰當(dāng)下地獄?”佛曰:“佛當(dāng)下地獄,不惟下地獄也,且常住地獄,不惟常住也,且常樂地獄,不惟常樂也,且莊嚴(yán)地獄。”夫?qū)W道而至于莊嚴(yán)地獄,則其悲愿之宏大,其威力之廣達(dá),豈復(fù)可思議也。然非常住常樂之,烏克有此。彼歐美數(shù)百年前,猶是一地獄世界,而今可已驟進(jìn)化若彼者,皆賴百數(shù)十仁人君子住之、樂之而莊嚴(yán)之也。知此義者,小之可以救一國,大之可以度世界矣。
四 佛教之信仰乃無量而非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