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園五月里就開花的，六月里就結(jié)果子，黃瓜、茄子、玉蜀黍、大蕓豆、冬瓜、西瓜、西紅柿，還有爬著蔓子的倭瓜。這倭瓜蔓往往會(huì)爬到墻頭上去，而后從墻頭它出去了，出到院子外邊去了。就向著大街，這倭瓜蔓上開了一朵大黃花。

正臨著這熱鬧鬧的后花園，有一座冷清清的黑洞洞的磨房，磨房的后窗子就向著花園。剛巧沿著窗外的一排種的是黃瓜。這黃瓜雖然不是倭瓜，但同樣會(huì)爬蔓子的，于是就在磨房的窗欞上開了花，而且巧妙地結(jié)了果子。

在朝露里，那樣嫩弱的須蔓的梢頭，好像淡綠色的玻璃抽成的，不敢去觸，一觸非斷不可的樣子。同時(shí)一邊結(jié)著果，一邊攀著窗欞往高處伸張，好像它們彼此學(xué)著樣，一個(gè)跟一個(gè)都爬上窗子來了。到六月，窗子就被封滿了，而且就在窗欞上掛著滴滴嘟嘟的大黃瓜、小黃瓜；瘦黃瓜、胖黃瓜，還有最小的小黃瓜妞兒，頭頂上還正在頂著一朵黃花還沒有落呢。

于是隨著磨房里打著銅篩羅的震抖，而這些黃瓜也就在窗子上搖擺起來了。銅羅在磨夫腳下，東踏一下它就“咚”，西踏一下它就“咚”；這些黃瓜也就在窗子上滴滴嘟嘟地跟著東邊“咚”，西邊“咚”。

六月里，后花園更熱鬧起來了，蝴蝶飛，蜻蜒飛，螳螂跳，螞蚱跳。大紅的外國柿子都紅了，茄子青的青、紫的紫，溜明湛亮，又肥又胖，每一棵茄秧上結(jié)著三四個(gè)、四五個(gè)。玉蜀黍的纓子剛剛才出纓，就各色不同，好比女人繡花的絲線夾子打開了，紅的綠的，深的淺的，干凈得過分，簡直不知道它為什么那樣干凈，不知怎樣它才那樣干凈的，不知怎樣才做到那樣的，或者說它是剛剛用水洗過，或者說它是用膏油涂過。但是又都不像，那簡直是干凈得連手都沒有上過。

然而這樣漂亮的纓子并不發(fā)出什么香氣，所以蜂子、蝴蝶永久不在它上邊搔一搔，或是吮一吮。

卻是那些蝴蝶亂紛紛地在那些正開著的花上鬧著。

后花園沿著主人住房的一方面，種著一大片花草。因?yàn)檫@園主并非怎樣精細(xì)的人，而是一位厚敦敦的的老頭，所以他的花園多半變成菜園了。其做種花的部分，也沒有什么好花，比如馬蛇菜、爬山虎、胭粉豆、小龍豆……這都是些草本植物，沒有什么高貴的。到冬天就都埋在大雪里邊，它們都死去了。春天打掃干凈了這個(gè)地盤，再重種起來。有的甚或不用下種，它就自己出來了，好比大菽茨，那就是每年也不用種，它就自己出來的。

它自己的種子，今年落在地上沒有人去拾它，明年它就出來了；明年落了子，又沒有人去采它，它就又自己出來了。

這樣年年代代，這花園無處不長著花。墻根上，花架邊，人行道的兩旁，有的竟長在倭瓜或者黃瓜一塊去了。那討厭的倭瓜的絲蔓竟纏繞在它的身上，纏得多了，把它拉倒了。

可是它就倒在地上仍舊開著花。

鏟地的人一遇到它，總是把它拔了，可是越拔它越生得快，那第一班開過的花子落下，落在地上，不久它就生出新的來。所以鏟也鏟不盡，拔也拔不盡，簡直成了一種討厭的東西了。還有那些被倭瓜纏住了的，若想拔它，把倭瓜也拔掉了，所以只得讓它橫躺豎臥地在地上，也不能不開花。

長得非常之高，五六尺高，和玉蜀黍差不多一般高，比人還高了一點(diǎn)，紅辣辣地開滿了一片。

人們并不把它當(dāng)做花看待，要折就折，要斷就斷，要連根拔也都隨便。到這園子里來玩的孩子隨便折了一堆去，女人折了插滿了一頭。

這花園從園主一直到來游園的人，沒有一個(gè)人是愛護(hù)這花的。這些花從來不澆水，任著風(fēng)吹，任著太陽曬，可是卻越開越紅，越開越旺盛，把園子炫耀得閃眼，把六月夸獎(jiǎng)得和水滾著那么熱。

胭粉豆、金荷葉、馬蛇菜都開得像火一般。

其中尤其是馬蛇菜，紅得鮮明晃眼，紅得它自己隨時(shí)要破裂流下紅色汁液來。

從磨房看這園子，這園子更不知鮮明了多少倍，簡直是金屬的了，簡直像在火里邊燒著那么熱烈。

可是磨房里的磨倌是寂寞的。

他終天沒有朋友來訪他，他也不去訪別人，他記憶中的那些生活也模糊下去了，新的一樣也沒有。他三十多歲了，尚未結(jié)過婚，可是他的頭發(fā)白了許多，牙齒脫落了好幾個(gè)，看起來像是個(gè)青年的老頭。陰天下雨，他不曉得；春夏秋冬，在他都是一樣。和他同院的住些什么人，他不去留心；他的鄰居和他住得很久了，他沒有記得；住的是什么人，他沒有記得。

他什么都忘了，他什么都記不得，因?yàn)樗X得沒有一件事情是新鮮了。人間在他是全呆板的了。他只知道他自己是個(gè)磨倌，磨倌就是拉磨，拉磨之外的事情都與他毫無關(guān)系。

所以鄰家的女兒，他好像沒有見過；見過是見過的，因?yàn)樗麤]有印像，就像沒有見過差不多。

磨房里，一匹小驢子圍著一盤青白的圓石轉(zhuǎn)著。磨道下面，被驢子經(jīng)年地踢踏，已經(jīng)陷下去一圈小洼槽。小驢的眼睛是戴了眼罩的，所以它什么也看不見，只是繞著圈瞎走。嘴上也給戴上了籠頭，怕它偷吃磨盤上的麥子。

小驢知道，一上了磨道就該開始轉(zhuǎn)了，所以走起來一聲不響，兩個(gè)耳朵尖尖地豎得筆直。

磨倌坐在羅架上，身子有點(diǎn)向前探著。他的面前豎了一個(gè)木架，架上橫著一個(gè)用木做成的樂器，那樂器的名字叫“梆子”。

每一個(gè)磨倌都用一個(gè)，也就是每一個(gè)磨房都有一個(gè)。舊的磨倌走了，新的磨倌來了，仍然打著原來的梆子。梆子漸漸變成個(gè)元寶的形狀，兩端高而中間陷下，所發(fā)出來的音響也就不好聽了，不響亮，不脆快，而且“踏踏”的沉悶的調(diào)子。

馮二成子的梆子正是已經(jīng)舊了的。他自己說：

“這梆子有什么用？打在這梆子上就像打在老牛身上一樣。”

他盡管如此說，梆子他仍舊是打了。

磨眼上的麥子沒有了，他去添一添。從磨漏下來的麥粉滿了一磨盤，他過去掃了掃。小驢的眼罩松了，他替它緊一緊。若是麥粉磨得太多了，應(yīng)該上風(fēng)車子了，他就把風(fēng)車添滿，搖著風(fēng)車的大手輪，吹了起來，把麥皮都從風(fēng)車的后部吹了出去。那風(fēng)車是很大的，好象大象那么大。尤其是當(dāng)那手輪搖起來的時(shí)候，呼呼地作響，麥皮混著冷風(fēng)從洞口噴出來。這風(fēng)車搖起來是很好看的，同時(shí)很好聽。可是風(fēng)車并不常吹，一天或兩天才吹一次。

除了這一點(diǎn)點(diǎn)工作，馮二成子多半是站在羅架上，身子向前探著，他的左腳踏一下，右腳踏一下，羅底蓋著羅床，那力量是很大的，連地皮都抖動(dòng)了，和蓋新房子時(shí)打地基的工夫差不多的，又沉重，又悶氣，使人聽了要睡覺的樣子。

所有磨房里的設(shè)備都說過了，只不過還有一件東西沒有說，那就是馮二成子的小炕了。那小炕沒有什么好記載的。總之這磨房是簡單、寂靜、呆板。看那小驢豎著兩個(gè)尖尖的耳朵，好像也不吃草也不喝水，只曉得拉磨的樣子。馮二成子一看就看到小驢那兩個(gè)直豎豎的耳朵，再看就看到墻下跑出的耗子，那滴溜溜亮的眼睛好像兩盞小油燈似的。再看也看不見別的，仍舊是小驢的耳朵。

所以他不能不打梆子，從午間打起，一打打個(gè)通宵。

花兒和鳥兒睡著了，太陽回去了。大地變得清涼了好些。從后花園透進(jìn)來的熱氣，涼爽爽的，風(fēng)也不吹了，樹也不搖了。

窗外蟲子的鳴叫，遠(yuǎn)處狗的夜吠，和馮二成子的梆子混在一起，好像三種樂器似的。

磨房的小油燈忽閃閃地燃著（那油燈是在墻壁中間的，好像古墓里邊站的長明燈似的），像有風(fēng)吹著它似的。這磨房只有一扇窗子，還被掛滿了黃瓜，把窗子遮得風(fēng)雨不透。可是從哪里來的風(fēng)？小驢也在響著鼻子抖擻著毛，好像小驢也著了寒了。

每天是如此：東方快啟明的時(shí)候，朝露就先下來了，伴隨著朝露而來的，是一種陰森森的冷氣，這冷氣冒著白煙似的沉重重地壓到地面上來了。

落到屋瓦上，屋瓦從淺灰變到深灰色，落到茅屋上，那本來是淺黃的草，就變成深黃的了。因?yàn)槁吨榘阉鼈兇驖窳耍鼈兾樟寺吨榈木壒省?

惟有落到花上、草上、葉子上，那露珠是原形不變，并且由小聚大。大葉子上聚著大露珠，小葉子上聚著小露珠。

玉蜀黍的纓穗掛上了霜似的，毛絨絨的。

倭瓜花的中心抱著一顆大水晶球。

劍形草是又細(xì)又長的一種野草，這野草頂不住太大的露珠，所以它的周身都是一點(diǎn)點(diǎn)的小粒。

等到太陽一出來時(shí)，那亮晶晶的后花園無異于昨天灑了水了。

馮二成子看一看墻上的燈碗，在燈芯上結(jié)了一個(gè)紅橙橙的大燈花。他又伸手去摸一摸那生長在窗欞上的黃瓜，黃瓜跟水洗的一樣。

他知道天快亮了，露水已經(jīng)下來了。

這時(shí)候，正是人們睡得正熟的時(shí)候，而馮二成子就像更煥發(fā)了起來。他的梆子就更響了，他拼命地打，他用了全身力量，使那梆子響得爆豆似的。不但如此，那磨房唱了起來了，他大聲急呼的。好像他是照著民間所流傳的，他是招了鬼了。他有意要把遠(yuǎn)近的人家都驚動(dòng)起來，他竟亂打起來，他不把梆子打斷了，他不甘心停止似的。

這時(shí)候，正是人們睡得正熟的時(shí)候，而馮二成子就像更煥發(fā)了起來。他的梆子就更響了，他拼命地打，他用了全身力量，使那梆子響得爆豆似的。不但如此，那磨房唱了起來了，他大聲急呼的。好像他是照著民間所流傳的，他是招了鬼了。他有意要把遠(yuǎn)近的人家都驚動(dòng)起來，他竟亂打起來，他不把梆子打斷了，他不甘心停止似的。

有一天下雨了。

雨下得很大，青蛙跳進(jìn)磨房來好幾個(gè)。有些蛾子就不斷地往小油燈上撲，撲了幾下之后，被燒壞了翅膀就掉在油碗里溺死了，而且不久蛾子就把油燈碗給掉滿了，所以油燈漸漸地不亮下去，幾乎連小驢的耳朵都看不清楚。

馮二成子想要添些燈油，但是燈油在上房里，在主人的屋里。

他推開門一看，雨真是大得不得了，瓢潑的一樣，而且上房里也怕是睡下了，燈光不很大，只是影影綽綽的。也許是因?yàn)橄掠晟狭孙L(fēng)窗的關(guān)系，才那樣黑混混的。

“十步八步跑過去，拿了燈油就跑回來。”馮二成子想。

但雨也是太大了，衣裳非都濕了不可；濕了衣裳不要緊，濕了鞋子可得什么時(shí)候干。

他推開房門看了好幾次，也都是把房門關(guān)上，沒有跑過去。

可是墻上的燈又一閃一閃地要滅了，小驢的耳朵簡直看不見了。他又打開門向上房看看，上房滅了燈了，院子里什么也看不見，只有隔壁趙老太太那屋還亮通通的，窗里還有咯咯的笑聲。

那笑的是趙老太太的女兒。馮二成子不知為什么心里好不平靜，他趕快關(guān)了門，趕快去撥燈碗，趕快走到磨架上，開始很慌張地打動(dòng)著篩羅。可是無論如何那窗里的笑聲好像還在那兒笑。

馮二成子打起梆子來，打了不幾下，很自然地就會(huì)停住，又好像很愿意再聽到那笑聲似的。

“這可奇怪了，怎么像第一天那邊住著人。”他自己想。

第二天早晨，雨過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