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桃源初入非良辰
葉明死了嗎?當然沒有。只不過,和死了卻沒什么分別。此刻的他,正在一棵樹上。準確地說,是掛在一棵樹上。他的上衣被樹杈勾住,渾身劃傷,牙關(guān)緊咬,意識全無。此處四下無人,地上滿是白雪。在他的正下方,落著一柄短劍,劍鞘分離;正是蕭秋野在崖上從蕭琳手中打落那劍。
葉明背后,不遠處便是峭壁,前方數(shù)丈,橫著一條河。河里結(jié)冰,冰也被白雪覆蓋住。彼岸,是一片片開辟已久的熟田;溝壑縱橫,阡陌交通。再往前去,便是些錯落有致的茅屋,一直延伸到遠處的石壁旁。這里四面峭壁環(huán)抱,高聳入云,竟是個沒有任何出路的絕境!
良久,葉明模模糊糊的有了意識。他慢慢睜開眼睛,覺自己頭暈眼花,周身疼痛,嘴中更是焦渴難耐。過了好久,他才看清自己處境;明白過來,自己應該還活著。葉明雖沒有斷肢之苦,卻也傷得不輕,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便只能這么掛在樹上。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心道蕭琳等人應該是已經(jīng)走了;又想到假若自己活下去的話,或許與他們還有再見之日。信念如此,一股強烈的求生欲在心底萌生。
但此時,葉明卻無可奈何;便只能一動不動的掛在那兒,等待著慢慢恢復點力氣。還好,身旁的樹枝上落了厚厚的積雪。葉明艱難轉(zhuǎn)頭,一口口咬了含住,慢慢化掉,算是勉強補充了點水分。
到黃昏時分,紅彤彤的陽光終于穿透云層,從另一側(cè)山頭,照到葉明臉上。葉明瞇起眼睛,覺得自己暖和了些。他聽見下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響,睜開眼睛看時,見下面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這少年,穿著一身麻衣,在雪中打著赤腳,正兀自把玩一柄短劍。葉明頓時一怔,因為,那正是蕭琳的劍。葉明身軀一動,發(fā)出點聲音;下面那少年聞聲,向上一望,滿臉污穢。那少年看見他時,卻并不驚訝,咧嘴嘿嘿一笑,表情癡傻。葉明道:“這劍,是哪里得來的?”那少年并不說話,把劍一丟,哇哇叫著,飛一般地跑過河去了。
葉明往下看時,見地上陷在雪中的劍鞘,知道這少年應該是在這兒撿到的了。他環(huán)顧周圍,并沒有見到蕭琳影子。這時,掛在樹上的衣服終于撐不住,刺啦一聲裂開,葉明翻滾著摔到了地上。葉明這一下摔得不輕,良久才掙扎著站起來。他撿起短劍,插入鞘中,又撿了根粗樹枝拄著,勉強順著崖壁走了一圈。葉明搜檢崖壁上下,都沒有看見蕭琳的影子,這才放下心來,心道這劍該是上次進洞時無意間掉落的。這一圈走下來,葉明累得不輕,卻也對自己的處境有了個大概的了解。
葉明覺得自己掉到了一個大坑里。這坑中四周都是峭壁,上面覆蓋著大片云彩,看不清山頂情景。這坑呈長條狀,南北約摸百丈,東西長約四五百丈。在這個完全密閉的空間內(nèi),一條河從東邊穿過。水從巖洞涌出,洞口被水淹沒,流出百余丈,又從另一個洞中流出,不知流向何處。此時正值凜冬時分,河面被冰封住,洞口淹沒在河水之下,想從洞中出去顯然不能了。葉明這一圈走完,已到了掌燈時分。他猶豫了一下,一瘸一拐地走向較近的茅屋。
葉明走上前,敲了敲門。門并沒有關(guān),敲擊之下,只聽嘎吱一聲,半個門板便打開了。院中一個小男孩正對墻撒尿,愉快地用尿畫著圈圈。屋內(nèi)走出個身著黑布衣的女人,想來是這孩子的母親。葉明拱一拱手,道:“這位大嫂,我不小心從山上掉了下來,到了這里;眼下又冷又餓,不知大嫂能否行個方便,教我借宿一晚。”女人一怔,不及回答,從屋里又走出個男人來。這男人約摸三十多歲,上下也是一身黑衣。他向葉明看了看,然后又走出門去向四周看了看,回頭道:“快進來罷!沒教別人瞧見你過來罷?!”葉明搖頭進門間,那人已將院門關(guān)上。
進門便是院子,靠墻栽了幾顆果樹。院中正對門是一條小路,兩邊各一片菜畦。緊靠西邊菜畦的,是個豬圈,里面睡了頭哼哼唧唧的母豬;五只小豬正趴在母豬肚子下面,相互推擠著吃奶。豬圈上方,是一塊斜搭在地上的木板,上面睡了群已經(jīng)上宿的雞,偶爾發(fā)出咕咕的聲音。再往里走,墻跟上有盤石磨;磨臺下面,便是個鴨窩;幾只鴨子聽見說話聲,伸出頭來,嘎嘎叫幾聲,又縮了回去。邊上一個草棚,內(nèi)里放著犁鋤農(nóng)具。小小的院子,見縫插針;雖塞得滿滿當當,倒也不給人混亂的感覺。
男人將葉明讓進屋里,里面擺設(shè)簡陋,所有器具都似是自己做的,想必是與世隔絕久了的緣故。這一排茅屋,共有三間;正中間堂屋,是煮飯的地方;一口大黑鍋上,蓋著個黝黑的木鍋蓋;鍋沿上,正冒出絲絲白氣。東西兩間房屋,都沒有門,只有個半卷的門擋,算是和堂屋隔開。靠東那間屋子,炕上放著幾床老舊的被子,想來是他們的臥房。西邊那間屋里,幾個麻布袋堆在炕上,炕下堆著些雜物,想是用作倉房。
葉明進里屋去,見炕下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正坐在個木墩上。炕沿上,坐著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兩人也都是一身黑衣。見葉明進來,那女孩兒忙躲到老人身后。老人抬眼看了葉明一眼,露出個慈祥的笑臉,回頭對身后的少女道:“他可不是來與你驗親的,你羞什么羞?”說完,便招呼葉明到炕沿上坐。葉明點了點頭,在外間坐了。老人道:“你是從山上摔下來的?”葉明稱是。老人聞言,咳嗽幾聲,不再說話了。
良久,老人又道:“你是住在外面哪個村子的?”葉明道:“是葉家莊的。”老人道:“我記得老一輩說,外面,是有個葉家莊的,只是我們也不知道真假。”葉明驚道:“難道,您不曾出過村子?!”老者呵呵一笑,道:“別說我沒出過,我爺爺?shù)臓敔敚疾灰欢ǔ鋈ミ^呢!現(xiàn)在外面還是曹家的后人當皇帝嗎?”葉明道:“早就不是了,換了皇帝一百五六十年了。”老人嗯了一聲。
葉明道:“從這里,難道真沒有法子出去?”老人又咳嗽兩聲,道:“反正,我是沒見到有人出去過。據(jù)說,這里以前是和外面通著的;出路,便是東邊那條河。那河,本來是從一個洞里流出去,河邊靠著洞壁有條七拐八拐的小路。春天的時候,河岸的桃花落到水里,順著花瓣便能找到這里;如此,自然也能出去。所以啊,這個村子便被人喚作‘桃花溜’。只是后來,發(fā)了次洪水,洞里塌了,便只剩下條暗河與外面相通。除非是碰見百年難遇的大旱,順著河底走;不然,斷沒有出去的可能。”
葉明道:“那你們,可如何生活?”老人呵呵笑道:“村南有個鐵礦坑,老楊家?guī)讉€好鐵匠,打一把鋤頭,能用好些年。村西有一口鹽井,產(chǎn)量不多,卻也夠一村人吃用了。糧食什么的,我們自己種些個,也便夠了。只要沒有大的天災,東西都是夠吃的,還能多出些糧食釀酒喝喝。”說罷,咧嘴笑了一下。葉明暗忖道:“若以后能尋得個這樣的地方,與蕭琳了此一生,便也是造化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身中劇毒;當下處境,又頗為困窘;遂不禁黯然傷神起來。
那婦人走過來,向老者道:“爹啊,你可別再說了,哪有這樣好?!自從七年前那魔頭來了,咱們可是被坑苦了!簡直是將咱們當木偶玩弄嘛!”那中年男人喝道:“要死了!你作什么說這么大聲?!給他聽見了,抓了咱打一頓事小,便是將咱家都殺了,哪里去討公道?!”那女人道:“他不是耳朵不太精明嘛?!怎的會聽見?!”一句說罷,卻也不再多說,一努嘴出去了。葉明道:“那人,是個什么人?”老人皺眉,道:“和你一樣,也是從外面來的。看他樣子,像是個僧人。我們打他不過,只能受他差遣,好吃好喝的供著。”
老人咳嗽兩聲,繼續(xù)說道:“他逼著我們輪流給他送吃送喝,還要有酒有肉;稍有怠慢,非打即罵。他自己,一天到晚到處逛蕩;看上哪個女人,那可就倒霉咯!到現(xiàn)在,都娶了四個了。我們家丫頭,不摸得灰頭土臉,都不敢出門去!村里但凡有什么大事,都得與他說,教他做主。唉!你說,這不是土皇帝嘛?!要教他知道我們收留了你,還不知怎樣呢!”
葉明道:“如此說來,晚輩真是叨擾了。老丈放心,我明早便走,絕不提到過這里的事。”那婦人道:“唉!就別提這個了。我看你傷得也不輕,便干脆在這里修養(yǎng)幾天罷。我們不說,也沒人知道。”葉明連連稱謝。這時候,那個小男孩兒自屋外跑了進來,邊跑邊呼道:“下雪啦!又下雪啦!”說話間,寒風夾雜著些個雪花飄了進來;昏沉沉的天,也全黑了下來。
女人把屋門閉上,整個房間也便暗了下來。寒風凜冽,透過門縫傳進屋里;縫隙之間,嗚嗚作響;搖曳著鍋底下微微火光。老人支下矮桌,招呼葉明坐到桌旁。女人揭開鍋來,給每人盛飯。鍋里熬著粟飯,香噴噴的味道隨著熱氣,引誘著葉明。他肚中饑餓難忍,也顧不得燙;轉(zhuǎn)眼間,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大碗。女人笑道:“不用急,不用急,這里好東西沒有,飯是管夠的!”兩個小孩子也朝葉明哈哈大笑起來。葉明就著腌菜,足足吃了三大碗;吃罷,又喝了點熱水,總算是飽了。葉明雖覺胃里暖和了,周身卻仍舊冰涼,想是體內(nèi)蛇毒的緣故。
葉明向那男人道:“不知大哥貴姓?”男人哈哈笑道:“啥貴姓!我們村北都姓李,我叫李守福。村南是孩子他娘家,姓楊。”葉明一笑,道:“李大哥!”轉(zhuǎn)身朝老人道:“李老伯!”又朝那女人道:“大嫂!”算是給幾人打一遍招呼。那女人大笑道:“你這年紀,還不到二十歲罷?叫我們大叔大嬸還差不多呢?”李守福也哈哈笑了起來。山民淳樸,很快便忘記了方才的糟心事。
幾人吃過飯,男人又在鍋底加了幾把柴火,把火調(diào)的旺了些。女人去西屋收拾土炕,給葉明準備休息。兩個孩子坐了會兒,哈欠連連,早早到東屋炕上睡去了。葉明望著鍋底搖曳的火光出神,他想到剛才他們說的惡人,遂暗暗打定主意,若明天能好些的話,便去將他除掉,免他再禍害村民。以自己現(xiàn)在的功夫,想也不難。不管怎樣,也算是自己積點德罷!
葉明又想起蕭琳,掛念她一路南行,餐風飲露,不知毒性有沒有發(fā)作。他正胡思亂想間,突覺一陣頭暈目眩,周身冷得厲害;心口及臍下丹田處,好似有一大塊冰凍在那里一般。體內(nèi),就連任督二脈也好似完全被凍住;膻中穴,更似針扎一般。葉明勉強撐著謝過幾人,到了炕上,扯過被子蓋住。這土炕下,與鍋灶本就連著;燒火做飯后,炕上溫暖舒適;但葉明卻覺得,自己像是全然掉到了冰窟窿一般。他強忍著蓋上被子,片刻之后,便沒了知覺。
這一覺,葉明睡了個天昏地暗。第二日醒來時,太陽已照到了院里。這村子四周極高,當冬季的太陽穿透云層照進村子的時候,再過一個多時辰,也便到中午了。葉明從炕上緩緩坐起,覺得舒服了許多。他整理好衣服,下炕推開屋門,走了出去。此時,經(jīng)一夜大雪,院中已積了厚厚的雪;平坦之處,幾近半尺。從院門走向屋里的小路上,雪已被掃到一邊。那個小男孩正和他姐姐站在小路上,拿了根樹枝,在兩邊的雪地上寫寫畫畫。
葉明覺得有趣,便過去看他們畫的小人兒。那個小姑娘見葉明出門,慢慢走過來,有些羞澀的道:“我爺爺和爹爹,給那人送飯去了。今早晨,殺了只老母雞,鍋里還有剩下的雞湯。爹說等你醒了,我們便一起吃飯。”少女說罷,扭頭對還在寫寫畫畫的小男孩兒道:“小明兒,快來跟我收拾飯桌!”葉明一怔,剛想答應;隨即明白過來,這是叫那小男孩兒。一絲微笑,不由得掛到了臉上。那小男孩兒聽姐姐喚他,一扭頭扔下樹枝,從葉明身盼嘿嘿笑著跑進了屋里。
葉明正望著雪地上的小人出神,忽聽那女孩兒道:“那個……你”葉明回過神來,知是叫自己,抬手抱拳道:“葉明。”那小男孩兒學著葉明抱拳的姿勢,然后指著他姐姐道:“英子。”葉明笑了出來。英子一陣臉紅,順手在小明兒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轉(zhuǎn)身向葉明說道:“葉明……大哥,你來吃飯罷!”
葉明應了一聲,走到屋里坐下。見木排桌上,放了個藤條笸籮;里面,放了些面餅,英子已經(jīng)把雞湯盛到了碗里。雞湯并不多,英子端給葉明滿滿一碗,自己和小明兒,卻只有半碗。葉明一陣感動,拿起自己的雞湯便要往兩人碗里倒,兩人卻都各自將碗捂住了。葉明暗嘆道:“這樣好的孩子,倘若他們受那惡人欺侮,那便該是最大的不幸了!特別是英子,萬一給他搶了去,可算徹底毀了!”遂暗暗下定決心,定要將那惡人除掉。
飯后,葉明向英子打聽了那人住處;知道原來南邊那坐新修的房屋,便是那惡人的。隨后,葉明尋了個借口,便出門去了。葉明出得門來,只見白茫茫的一片雪地;出這家人的腳印,并沒見行人蹤跡。葉明一路倒行到河邊,作出從河邊踏雪到李守福家的樣子。隨即,便又從河邊踩著腳印回到門口;待折到其他人家門前,便再度走開。如此反復,在村里轉(zhuǎn)了大半圈。他之所以這么做,目的便是為掩蓋自己在李家呆過的事實。萬一自己沒能除掉那惡人,起碼不至于連累李家。
葉明走到村南,便見到一坐高大的房屋。這房屋,足足比尋常人家大了三四倍;分上下兩層,外加一個頂部的閣樓。閣樓半是木制,兩面有窗;木窗上面,雕刻了各式花紋。房子外面,涂了一層白灰;院墻,以青石砌就,刷成白色。遠遠望去,整個建筑,便和雪地作一個顏色。院門外,臥著兩尊不太成型的石獸,看不清楚刻得是什么。此刻,大門緊掩,院內(nèi)并沒有絲毫動靜。
葉明嘆道:“此處,雖算不得豪奢,但在這種與世隔絕的地方,修這么座房子,倒不知要花費多少功夫了!”離房子十幾丈遠的地方,便是一個深坑;想來,這里便是他們說的鐵礦坑了。葉明朝下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看不到下面光景。坑上兩側(cè),縱橫搭了兩座小木橋;兩邊,各自攬著幾根粗繩,看上去很是結(jié)實。邊上一個吊籃,上面拽三股粗麻繩,用八根深深插入地下的剛簽牢牢固定住。另一側(cè),也是三股粗繩,扯在吊籃上;想是著力拉人用的。
葉明從坑邊折回,走到墻外;聽了下墻內(nèi)動靜,一個縱身翻進墻里。院內(nèi)空間很大,土地平整;此時,也已被雪覆成白茫茫的一片。院子中間,是一座假山,下面一個水池,被雪蓋住了。再靠東,便有個木亭,亭下石桌石凳。除此之外,道也沒有別的擺設(shè)。墻邊,堆了些石料,想是尚未來得及修建別的什么景致。葉明悄悄看了一圈,愈發(fā)憤懣。他走到正門口,待要推門而入時,一只大手悄無聲息的摁到了自己肩上。
葉明覺肩上一陣酸麻,那人力度還在不斷加大;眨眼間,便要動彈不得。葉明知來者不善,不及回頭,便運起內(nèi)力,頃刻間將全身的力道涌向了肩部,將那人彈開。那人始一抬手,葉明便順勢往旁邊一閃,移開丈余,與那人相對而立。兩人四目相對,均是一愣。
只見那人約摸五十上下年紀,中等身材,著一身寬大的白袍。腮邊,赫然一道長疤;他面目兇惡,臉上無眉無須,頭頂一個光光的腦袋,顯是個天生的禿子。再看他雙目炯炯,耳畔太陽穴高高鼓起;一雙鐵鉗般的大手成弧形,胳膊略彎,顯是個武功極高之人。
兩人相對而立,僵持片刻,都沒有說話。終于,那人目光緩緩從葉明身上移開,嘶啞著嗓子,道:“你是誰?”這聲音沉悶又沙啞,仿佛石塊從墻上刮過一般,教人很不舒服。葉明沒有說話,心知他應當便是那欺壓村民的惡人了。當下暗暗運勁,準備全力一擊。
那人卻仿佛看穿了他想法一般,擺了擺手,轉(zhuǎn)身垂手道:“想殺我?!你修為還不夠!”葉明這時,也不管偷襲是不是君子所為;兩腳用力點地,雙掌并排向前,猛然撲向那人后身;葉明左掌奔他大椎穴,右掌直取他第二腰椎下命門穴,顯是下了重手。那人卻似沒有直覺一般,一動不動。葉明出手時,也沒作絲毫猶豫,雙掌結(jié)結(jié)實實的打到了那人身上。
葉明甫一得手,心想以自己內(nèi)力之純厚,這兩掌下去,縱然是蕭秋野那樣的高手,也是斷然不敢如此大意的。眼前這人,必然要深受重創(chuàng)了。孰料在雙掌接觸這人身體剎那,一股燥熱便順著手掌涌入葉明全身。這股力道,剛猛異常;葉明覺得,自己像是撞到了一堵被火灼燒過的墻上;身體后撤,猛地被彈退兩步。他見此人功夫了得,不及猶豫,順手抽出蕭琳的短劍,直奔那人后心;劍上不帶絲毫虛招,大開大合,凌厲無比。
那人受他一掌,似是一驚,猛地轉(zhuǎn)身,劍尖正好刺上胸口。葉明毫不留情,猛刺進去;電光火石間,卻見那人衣袖前揮,一陣剛猛的內(nèi)力灌注袖上,輕輕一揮,葉明便倒飛出去,撞破了堂屋的屋門。屋里,傳出幾個女人的驚叫聲。再看那人,卻只被劃破了衣襟而已。
那人嘶啞著嗓子,開口道:“老道士,是你什么人?!你身上,怎的會有如此奇怪的內(nèi)力?!”葉明不知他說的是葛洪還是云伯,嘴唇動了幾下,沒有說話。那人怒道:“我耳朵不好,你大聲說話!”葉明方才想起,李老伯曾說這人聽力受損。再看他這功夫路數(shù),想來是早年練功走火,內(nèi)力旁溢,沖壞了耳朵。葉明心生一計,動了動嘴巴,作出努力說話的樣子,卻仍是沒發(fā)出半分聲響。
那人聽不見他說話,便慢慢向他走來。葉明方才,一下被這人內(nèi)力擊出,傷得不輕。本欲默默蓄積內(nèi)力,待他過來再施偷襲,卻覺雖手腳活動無礙,但胸口一處卻冷得厲害;大量冷氣,正源源不絕的凝聚到心口。葉明心道不妙,想來自己內(nèi)力受到?jīng)_擊,體內(nèi)蛇毒和真氣再無阻礙,一股腦兒涌向心口了。
葉明心知,倘若這雪蛇之毒徹底涌入心臟,自己斷無生還的可能了。于是緩緩閉上了眼睛,緊握劍柄。他只求趁自己四肢尚能活動,盼那人大意,倘能一劍殺了他,便算是除了一害。那人走到身前,葉明只是閉眼不動;待察覺那人伸手觸摸自己鼻息之時,猛然抬手,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勢,一劍刺出;那人行動迅捷,側(cè)身避開,輕巧躲過一劍。葉明一擊不中,揮劍再刺。那人被他激怒,狂吼一聲,一掌直擊他心口。葉明知道自己兇多吉少,卻也不報生還希望,再度閉上了眼睛。
卻說那人屢受葉明暗算,惱羞成怒;一掌擊出,自然使出了十分力道。這一掌拍上葉明心口的剎那,葉明只覺得那一團凝聚的冷氣猛地散開,沖向身體的每一條脈絡(luò);這股力道,像是要將自己的整個身體洞穿一般,疼痛異常,但身體卻覺得輕松了許多。他已然做好被那人一掌擊飛的準備,在受力之后,卻發(fā)覺自己并沒有動,反聽見那人振衣之聲。
葉明睜開眼來,見那人在一掌擊中自己之后,不知為何,反倒退了四五步;最后一步的,那人猛地跺腳,門前的青石地板被他踩碎,方才站住。那人瞪眼驚道:“銀翼雪蛇,教你吃了?!”葉明聽他如此說時,再看他功夫外貌,一個恐怖的名字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汪廣陽。
葉明知道,汪廣陽一心求這雪蛇不得;為此,與云伯大戰(zhàn)一場,兩敗俱傷。見他此刻反被自己體內(nèi)雪蛇凝成的真氣震出,正思考該借此如何對付他時,卻見汪廣陽突然變得和顏悅色起來。他將雙手往袖里一揣,脖子一縮,雙目微瞇,盡量做出一副慈祥的表情,就連腮邊的刀疤也并到了一起。
在葉明看來,他這笑容,卻比怒容顯得俞加陰毒了。只聽他呵呵笑道:“小兄弟,你可知道我是誰嗎?”葉明道:“汪廣陽!”那人點了點頭道:“喏!你知道的,倒還真不少,沒錯,狂僧便是我。那你,該知道我的厲害了?!莫說在這個村子里,便是在外面的整個武林,能奈何我的,怕也沒有幾個!”
葉明面帶厭惡的道:“今日我落到你手上,你要殺便殺,說這個有什么用?!”汪廣陽耳朵動了動,似是在努力聽清葉明的話。聽完,又呵呵笑道:“死還不容易?你出門往那邊坑中一跳,便一了百了!可是,死了又如何呢?!”葉明道:“我吞下整條雪蛇,便是大羅神仙也沒得救了。在我面前,你不必打什么壞主意,我是不會教你得逞的!”
汪廣陽呵呵笑著,向前走了幾步,道:“小兄弟,你可還年輕著呢!難道,就甘心這么死了?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多新奇的東西等待著你見識。難道,你就沒有什么放不下的?”說著,抬眼打量葉明的神情。葉明聽他說話,不禁又想起在葉家莊的一切,不由得眉頭一皺。
汪廣陽見葉明似有所動,繼續(xù)說道:“小兄弟,只要你配合我運功;以我黑煞掌至陽的掌力,欲要將這雪蛇的陰柔之毒逼出來,也絕非難事。我也不誆你,這雪蛇集天地靈氣,它的筋肉融入人體;除了毒素外,更多的,是化成一股極陰且濃郁的真氣。這毒素倒不是最致命的,只是這股真氣,卻是一般人所不能化解的。有它帶著蛇毒,在人的身體中亂竄,便像練功時走火入魔一般;稍有不慎,便經(jīng)脈逆行。更可怕的是,這股陰冷的真氣一旦郁結(jié)在膻中,損傷心脈,便再也無藥可醫(yī)。”葉明冷冷的道:“你與我廢什么話?即便毒解了,到頭來,還是死路一條!”
汪廣陽見葉明態(tài)度蠻橫,卻也不生氣,繼續(xù)說道:“你別急啊!聽我慢慢說。一般人,受不得,我卻受得。我教你一套從老和尚那里學來的內(nèi)功,你便能夠一點點駕馭這股真氣。只要你愿意將這些真氣傳到我體中,待這股真氣在你體內(nèi)越來越少時,你也便漸漸脫離危險了。”葉明道:“你不用說了,我是決計不信!你這樣的魔頭,怎會好心幫助?!”
汪廣陽盯著葉明的眼睛,似是要將他整個人都看透了一般。良久,汪廣陽輕咳一聲,道:“只要你將體內(nèi)真氣傳給我,那么,我的內(nèi)力修為自然會更進一步。到時候,嘿嘿,便是有十個這樣的絕境,都困我不住。一旦教我重回世上,我不但不會殺你,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權(quán)力、財富、女人,享不盡的富貴榮華……”說著,汪廣陽看了一眼四周的峭壁,突然煩躁起來;他猛然揮拳擊出,一道凌厲無匹的勁力,便將兩扇院門擊得粉碎。他一抬腳,猛地竄了出去;頃刻間,便到了南邊的峭壁下面。他放聲長嘯,鐵拳急速揮向巖壁。碎石如雨,煙塵紛飛;整個村子,都能感受到震動。
這汪廣陽,本就不是什么六根清凈之人;在此困得久了,更增幾分戾氣。一旦想起被困谷中,與世隔絕,便狂性大發(fā)。葉明知他已成禍害,而他眼下并沒有殺死自己的打算。暗忖道,不如從長計議,先與他周旋,日后慢慢設(shè)法將他除掉。如果自己有幸活下來,那便是最好了。葉明正沉思,余光瞥見亭后有人向自己招手,正是李氏父子。
葉明走過去問道:“李老伯,你們怎的會在這里?你們待會兒可千萬裝作不認識我;不然,待會兒這魔頭可能會對你們下手!”李守福道:“今天輪到我們侍候他,我們一大早便殺了雞,給他送來;之后,便在他屋后呆著,等他吩咐。這人,你是打不過的;且不要硬拼,反傷了自己性命啊!”
葉明剛想回話,忽聽見遠遠的腳步聲;這聲音很輕,似是在雪地飄行一般。葉明渾身一震,不由得驚出冷汗來;想來,這狂僧生性多疑,定然是欲要悄悄靠近,聽他們在講什么。如若不是他聽力受損,自己反道害了李氏父子了。當即輕聲道:“得罪了!”說罷,抄起一根木棍便向李守福打過去。李守福猛地挨了一下,雖不甚疼,但也愣住,一時不知所措。
李老伯會意,忙拖著李守福往回走,一邊假意哭道:“你要打死我兒子了!等大人回來,看他怎么收拾你!”葉明聽得腳步聲已然快到門口,便又開口罵道:“你們與這魔頭狼狽為奸,也是該死!”說著,便抬起木棍打?qū)⑾氯ィ∵@一木棍造不得假,結(jié)結(jié)實實的打到了李守福腿上;疼得李守福一陣哀嚎。
忽聽門口汪廣陽大聲道:“夠了,住手!”葉明回頭,狠狠地將木棍摔到地上。汪廣陽朝李氏父子道:“死了沒有?!沒死的話,趕緊找人給我修院門去!”李氏父子相互攙扶著,跑出去了。汪廣陽轉(zhuǎn)頭向葉明,道:“無端打罵這些無辜的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想好了沒有?要死,還是要活?!如果你愿意從此跟了我,不說出去后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便是現(xiàn)在,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都可以給你!”葉明咬牙,道:“我聽你的!”汪廣陽見他態(tài)度轉(zhuǎn)變,想他是被自己說動,嘿嘿笑道:“看來,我得先將你體中的毒逼出來了!”說著,猛地搶步上前,一掌便將葉明拍暈過去。
葉明自朦朧中醒來,發(fā)覺自己正盤腿坐在一張炕上;大汗淋漓、周身無力。身后,有人以雙掌靠在自己背上,正在運功。一股股雄厚燥熱的內(nèi)力,自那人左掌進入自己身體,游走一圈,便又連綿不絕的從他右掌返回。葉明覺手指刺痛,微微側(cè)頭看時,見自己兩手小指末端少沖穴上,各插一銀針,一股股暗黑色的血液正時斷時續(xù)的自體內(nèi)流出;順著銀針,流到兩側(cè)的陶器中。
身旁,一個約摸十六七歲的少女,正皺眉給自己擦汗。又過了片刻,等到銀針上流下的血液都變作常色之后;身后運功之人長出了一口氣,收力緩緩站了起來。這人,正是汪廣陽。汪廣陽走下炕來,伸手將葉明兩指上的銀針拔出,解開他的穴道,嘿嘿笑道:“你的蛇毒,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大礙了!剩下的,便都是那股陰寒的真氣作怪;過會兒,你便能覺得好多了。”
汪廣陽說著,把一卷獸皮扔給葉明,道:“這是老和尚留下的內(nèi)功心法,你練一下,等可以運功了再說。你可莫要和我耍什么花樣,我隨時都可以殺你!”說到最后一句的時候,他嘿嘿笑著,一絲陰狠從臉上閃過。見葉明厭惡地扭過頭去,汪廣陽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嘿嘿笑道:“小兄弟,好久沒嘗過女人的滋味了罷?這是我前幾天剛帶回家的小姑娘,對我抵死不從。要不將她送你罷?!或者,她喜歡你這樣的少年,也說不定?!”說罷,用手指了指那少女。
葉明看也不看,冷冷的道:“你送給我了,那我便做主,你將她送回家罷!”汪廣陽道:“你以為楊家那些人,是好人嗎?他們族長為了討好我,將她綁了送給我的。為什么偏偏是送她來?還不是欺她父母雙亡,無依無靠?!今天我將她送回去了,過些天,還是照樣給我送來!這丫頭,長得俊俏;既然你不要,我也懶得麻煩。今晚,我便教她陪我睡了;若再不從,便將她殺了,一了百了,保管沒人替她出頭!”說罷,轉(zhuǎn)頭便走;一手抓起那少女手腕,淫笑道:“快走!人家還看不上你呢!還是陪小僧我樂呵樂呵吧!”
那少女掙扎不過,急得流下淚來,卻是一句話都沒說。眼看兩人便要出門去了,葉明叫道:“等等!我要!”汪廣陽松開她手腕,嘿嘿笑道:“那以后,她便是你的了,你可要好好待她!”汪廣陽回頭,掏出串鐵念珠丟到炕上,道:“這幾間房子沒人住的,你便先住在這里罷!吃喝需要什么,便教她拿著這個,隨便到誰家取,誰要是給的不痛快,教她再來找我!”說罷,哈哈笑著,出門去了。
那少女滿臉淚痕的走進屋來,閉上門,倚在上面;揉著被捏紅的手腕,低頭啜泣。想是方才失血過多的緣故,葉明覺一陣頭暈;他稍稍挪動了下,靠墻坐著。良久,葉明試著緩緩提氣,覺身上輕快了許多,不似之前那么沉重,應該是蛇毒已經(jīng)祛除的緣故。只是一時間,卻也沒什么力氣。
那少女仍然倚門而立,低頭不語。葉明緩緩道:“你莫要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你現(xiàn)在,便回家去罷,我不會教這魔頭再抓你了!”少女連連搖頭,抬起自己胳膊,教葉明看。她一身衣衫,本已破爛不堪;輕輕將上衣短袖挽起,露出了條條傷痕。葉明道:“那魔頭打的?”少女搖頭。葉明想起方才汪廣陽的話,睜大眼睛問:“難道是,你們楊家人打的?!”少女點了點頭,低下頭去。
葉明嘆息一聲,道:“這樣,你帶上那串珠子走罷;他們便不敢再欺侮你了!”少女聞言,驚訝的抬起頭來,似是不敢相信葉明的話。葉明微微點了點頭,覺得很累,便沒有再說話。少女猶豫著,伸手去拿念珠;伸出一半,便又縮了回去。她回過頭來,給葉明倒了一碗水,放在炕沿上,轉(zhuǎn)身帶上門出去了。葉明喝了口水,一時不想動;無聊之下,便翻開了那卷獸皮。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正是這卷獸皮,即將給他帶來生命中一個重大轉(zhuǎn)折,并為他打開了重生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