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蕭作陰陽兩隔聲(上)
- 蒿里情
- 追風小子兒
- 5862字
- 2017-05-06 08:53:16
南鄉子(嘆蕭琳)
細雨亂風檐,自古情深不兩全。獨臥榻寬多輾轉,懨懨,故地重游涕淚寒。
愁緒掛眉間,信馬偏逢霧綿綿。一縷香魂飄散處,無言,怎奈躑躅怎奈天。
葉明心中于蕭琳甚是掛念,他隱隱預感到,似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不覺間,他加快了步子,提氣疾行。待行至日中時,便遠遠的望見了城南的白樓。葉明急不可耐,不及回隱龍寺,便欲要再進城去尋蕭琳。他垂首低身,緩緩行至郭城南門。城門處,站了二三十個全副武裝的鮮卑兵,城墻之上,亦是站了滿滿一排。眾人皆是刀出鞘、箭上弦,嚴陣以待。城下,鮮卑兵身前,站了個低眉順目的漢人。這漢人,于進出城的眾人,個個細細盤問。于年四十以下的男子,竟不許進出。
葉明慢慢踱步上前,跟在人群中,走到了離城門三四丈遠的地方。聽一男子急道:“你們怎的不教我出城?孩子他娘得了病,還在家等著煎藥呢!我早間進來時候,你們放我進來,怎的現在便不放我出去了?!”葉明抬眼望去,見一四十余歲的漢人男子,容貌消瘦,衣著甚是單寒。又聽那盤問他的漢人叱道:“看你這模樣,怎么也沒四十歲!你們農人操勞,看上去蒼老!”那人道:“我怎的沒有四十歲?!我是辛巳年生人,今年是癸亥年,已然四十三歲了!你早間還說,看我年紀,怎么也有五十了,才許我進城了?!?
那盤問的漢人聞言,怒道:“這是上面定的規矩!你也該聽說了,有一伙不知死活的刺客,竟試圖刺殺皇上。萬一出了事,你來負責?!你如此著急出城,莫不是,你便是那伙人里的罷?!”那人嘆氣,道:“這位官爺,你看我模樣,怎像有功夫的樣子?!求你行行好,教我出城罷!孩子他娘的病,著實不能等的??!”
那人極不耐煩,怒道:“這城中,又不僅你一個人!再過個三兩天,等禁令松了,你便能出去了!”那人將眉頭深深皺起,道:“三兩天?!孩子他娘這急病,便半天也等不得了?。∥仪竽ㄈ谝幌拢@邊給您跪下了!”說著,竟真的跪到那人身前。
那人翻一翻白眼,似是極為得意,卻是仍舊橫眉,冷冷的道:“你再多說,也是無用。無論如何,是不能放你出城的!”那人嘆了口氣,并沒有站起身,向城門內外的眾人乞求道:“哪位好心人,能不能幫我一下,將這藥送到我家去!我家,就在白樓東二里,到那里,打聽一個叫楊老四的,就是小人家!”那盤問他的人怒道:“你別在這邊妨礙公務!趕緊滾一邊去!”又轉眼惡狠狠的向眾人道:“沒有人幫他罷?!”幾個本欲說話的人,看他惡狠狠的模樣,便又低下了頭去。
那人見沒人幫自己,囁嚅著,走到城墻邊,倚墻哭道:“天殺的刺客!吃飽了沒事干!做什么不好,偏偏去刺殺皇帝!自己命不要了倒好,偏要搭上我家人性命!我楊老四,一輩子勤勤懇懇,招誰惹誰了?!好容易太平了,過幾天安生日子,沒想到臨老,卻又要變了鰥夫!孩子他娘,我對不住你!你一輩子任勞任怨,與我扶兒養女。沒想到,便要這么死了!”說罷,一個漢子,竟于大庭廣眾下,靠墻痛哭起來。
葉明聽他說辭,心中一片黯然,便走到門邊,道:“這位大哥,這藥我給你送去家中!”楊老四聞言,一個咕嚕自墻邊地上爬將起來,連滾帶爬的將手中的布袋遞到葉明手中,道:“這位小兄弟,你這是救了孩子他娘的性命??!”說罷,跪到地上,便要磕頭。葉明忙將他扶起,道:“大哥不必客氣,你快進城去罷!”說著,摸出快碎銀子塞給他,道:“在城中不要急,等城門之禁開了,再回家罷!大嫂的病,會好的!”
楊老四顫著手,將銀子塞回到葉明手中,道:“小兄弟,你于我已有大恩。這銀子,我是絕不能要了!我便是乞討,這三天兩日的,也餓不著!”說罷,他怯生生的瞅了眼虎視眈眈的漢人官差,向城內走去。走到里面,又轉過身來,跪到地上,向葉明連磕三個響頭,方轉身走了。葉明嘆氣一聲,也轉身往回走去。只聽那盤問的官差喝道:“小子!你這夠仗義??!倒顯得大爺我不仗義了,是罷?!”
葉明急著去送藥,不愿招惹是非,便回頭道:“官爺也是按規矩辦事,不是不仗義。”說罷,轉回身來,欲要往回走。那人卻猛然喝道:“站??!看你小子年紀,甚是可疑啊!”葉明并沒有回頭,冷冷的道:“漢法講究‘職司有分’,你負責守城門,我沒進城門,你便管不得我!”說罷,頭也不回,向前走去。那人怒道:“你給我站??!鮮卑人之法,可不講究什么‘職司有分’!我看你可疑,便要抓你!”
葉明心中憤怒,長出一口氣,正欲發作。卻見一輛由四匹棗紅馬拉著的馬車奔馳而來。那馬車裝飾豪奢,帷幔炫目。車前駕車之人,是個四十上下的矮壯漢子,著一襲嶄新的黑衣。他一手操韁,一手執鞭,睥睨著路邊步行的眾人。看其神態,甚是洋洋得意。那馬車所到之處,行人便紛紛避讓到一側。馬車行至門前,便停住了。駕車之人,卻仍是高高在上的端坐在車前。那呵斥葉明之人,見了馬車,再顧不上葉明,呵呵陪笑著,走上前去。他向那趕車之人,拱手道:“三爺,您累著了!”
那趕車之人于他極為不屑,道:“放行罷!”那人便又堆笑著,閃到一邊,向那些鮮卑兵說了幾句鮮卑語??此兔柬樠鄣哪?,該是向他們請求放行。那為首的高大鮮卑兵,卻似是不買賬。他徑直走到那車子跟前,向那趕車之人呵斥一聲??此馑?,該是催他下車。那趕車之人冷哼一聲,轉過頭去,坐著不動。那鮮卑兵動怒,伸出粗壯的大手,想將他拉下車來。那趕車之人猛一揮拳,速度極快,將他逼退!
那趕車之人見狀,冷哼道:“便是連崔大人侄子的馬車都敢攔,你們是活得不耐煩了!”那鮮卑兵向他看了一眼,用一口生硬的漢話,道:“我奉司徒大人之命,把守城門!任你是誰,這車廂自然要看!”那盤問的漢人聞言,忙上前笑道:“哎呦!拔拔大人,原來您這漢話說得這樣好!車上的,是崔大夫的侄子,崔哲崔公子!您看,通融一下,讓過去得了?!蹦酋r卑兵冷哼一聲,道:“我方才,看你與那平民,可不是這般說辭!”說罷,極為厭惡的轉過頭去。
那逢迎的漢人一臉尷尬,正不知所措時。忽聞得車廂內傳來個慵懶的男子聲音,道:“老三,我睡夠了,你撩開幔子,教他看看便是!”那趕車之人道:“是!”遂將帷幔慢慢撩起,一陣幽香自車中撲面而來。車內壁上,掛著香囊,邊上,搭著黑色的緞帶。車廂內,鋪著柔軟的貂皮坐墊。上面,則是一床錦被,錦被一側,倚坐著三人,兩女一男。那男子,二十上下模樣,金簪玉帶,羅襪絲靴,著一身金絲鑲邊的黑衣,甚是華美。
這男子皮膚白皙似雪,眉目風流,樣貌頗為俊俏。此刻,他正懶洋洋的斜靠在馬車后壁上,身后,墊一個錦繡的黑質靠墊。他的手中,正把玩著一把銅制的小刀。他緩緩抬起眼皮,向車外壞笑著,露出不屑的神情。他的兩臂處,各擁著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少女肌膚瑩潤,嬌小可愛,皆著單薄粉衣,正極為順從的躬著身子,枕在他的肩上。少女見帷幔掀開,皆是嬌羞的別過臉去。
葉明于側面看去,暗暗嘆氣,道:“這種漢家公子哥兒,比起那如狼似虎的鮮卑少年,倒不知差了多少!”那為首的鮮卑兵向車內看了看,便又別過頭去,扇了扇鼻息邊的空氣。該是于這脂粉香氣,頗為不耐。他見車內并無他人,便向城門邊的幾個鮮卑兵吩咐幾句,教馬車通過了。那少年待馬車進城,自車廂中大聲道:“拔拔大人,你既聞不慣這脂粉之氣,改天便拿些‘千紅散’教你聞聞看!”語氣委婉,卻滿帶嘲弄甚而威脅的意味。那逢迎的漢人堆笑著,目送馬車離開。他轉回身,又沉下臉來尋葉明,卻是連半個影子也不見了。
葉明于城外耽誤片刻,已是不忍,便催動內力,向白樓奔去。一路上,秋風撲面,夾雜著枯黃破碎的柳葉,粘了他一身。葉明一路打聽,找到了三間茅屋邊上。茅屋外,有低矮的院墻。院門口,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探頭探腦,正向著路上看來。他見葉明向院子走來,便又怯生生的鉆回院中。葉明走到柵欄門前,敲了敲門框。院中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進來罷!”葉明進院中,見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嫗,正蹲坐在中間的茅屋前。老嫗愁眉緊鎖,面前,生了堆火。火上,坐著個藥罐子,罐里正不住冒出熱氣。
葉明走上前去,便聞得屋內傳來陣陣婦人的呻吟聲。葉明見狀,開口道:“阿婆,這里,可是楊四哥家嗎?”那老嫗抬起滿是皺紋的臉,沙啞道:“是啊!你是?!”葉明道:“楊四哥在城中有些事情,托我將買的藥帶來!”說著,便將布袋遞給那老嫗。老嫗見了布袋,便趕緊將袋中一樣樣以粗紙包好的草藥拿出些,拿捏好分量,添到了罐中。待到將藥加到罐中后,老嫗眉頭舒展了些,回頭對躲在一邊的小子道:“虎子!快去拿個扇子來,給你娘熬藥!”那小子便聞言,便當真拿來個扇子,蹲在藥罐邊扇起火來。
那老嫗又抬起頭來,打量著葉明,道:“多謝你了,我這屋里,也沒個干凈的東西與你坐,你便將就些個。”說著,便將一邊的木墩遞了過來。葉明接在手中,道:“無妨,無妨!不知大嫂得的是什么???”那老嫗道:“是脹腹病。這病來得急,有了這藥,便不打緊了。吃上兩三天,便好了。但若沒有這藥,怕是難撐過晚上?!闭f著,咳嗽兩聲,道:“老四呢?他能有什么要緊事?他一個莊稼漢,笨手笨腳的,該不是招惹了什么禍事罷?!”
葉明聞言,忙道:“沒有,楊四哥在城中,給人幫幾天工,說是過幾天便回來了。他還托付我,將工錢帶回來?!闭f著,便又摸出適才塞給楊老四的銀子,遞給那老嫗。那老嫗接在手中,顫手摩挲著,道:“他干什么,能掙這些銀子?!”葉明道:“郭內,有個大戶人家新蓋了房子,需得尋幾個人打掃打掃。正尋不到人,恰好讓楊四哥碰上了。”那老嫗聞言,點頭道:“好啊,好?。∵@活兒,他倒是還做得來!”那老嫗留他吃飯,葉明早已覺腹中饑餓,可又不忍心吃他家食物,便告辭出去。老嫗便又顫著身子,同虎子一道,將他送出門外。
葉明自楊老四家出來,放慢了步子,一路向東走去。待行至隱龍寺時,眼看便到了申時。他行至寺前,見一人雙目緊閉,赤腳端坐于寺前石上。其人,正是慧始。不等葉明開口,慧始閉目道:“葉施主,你果然回來了!”葉明上前拱手,道:“大師雙目緊閉,如何知道是晚輩?!”慧始睜開眼來,笑道:“我若與你說,我非但有肉眼,尚有‘法眼’,施主信不信?”葉明道:“晚輩不知‘法眼’何物?!?
慧始笑道:“老聃之‘道法自然’這話,你該是聽過的。這‘法’,便是‘規則’。佛家所言,‘一切有為法’,豈不是告知老朽,一切便有規則嗎?”葉明道:“大師說笑了,佛、道本是兩教,怎可如此解釋?!”慧始聞言,笑道:“我是外道,怎的便不能如此解釋?葉施主,我能辨別不同人走路的聲音,這便是根據每人的修為、性格的‘法則’得出。這,便是我的法眼。葉少俠,你這一去,修為精進不少啊!”
葉明聞言,拱手道:“大師謬贊了!”慧始捻須,點頭道:“火房案上,尚有齋菜。你先內里吃飯,吃完我有話與你說!”葉明告別慧始,便由著正殿一側,進了火房。火房中,并沒有人,案上卻擺了半瓦罐尚冒著熱氣的粟飯,邊上,擺了碟余溫尚存的素菜。葉明見狀,倒也不客氣,坐到案前,便開始吃飯。他中午未曾吃飯,已然餓極,很快便將案上飯菜吃了個精光。葉明吃完,喝了點水,又將碗碟洗了,方走出寺來。
慧始聞他腳步聲,便開口道:“葉少俠,蕭家人,已然離開平城了!”葉明聞言,渾身一震,道:“全都離開平城了?!”慧始道:“你最想見的那個人,尚在平城!”慧始這話一出口,葉明便如遭雷擊,喃喃道:“琳兒,琳兒入宮去了?!”他自小所遇之事,便總是往不好的方向發展。故而,此時聽聞慧始如是說,便斷言蕭琳已然入宮。慧始緩緩搖頭,嘆息道:“蕭施主,沒有入宮!”葉明長出一口氣,道:“那,那琳兒現在何處?蕭氏一族,為何走得如此匆忙?”
慧始抬眼,道:“魏主為刺客所傷,于前幾日,便回了宮。太醫查驗魏主傷處時,見他心口呈紫紅色,條紋蔓延。細細辨認,發覺竟是個篆體的‘蕭’字!”葉明聞言,暗嘆道,自己在行刺之時,卻是用劍鞘擊中了他,難道……想到此處,猛將蕭琳的短劍自袖中拿出,果見劍鞘上有一個陽文篆體的‘蕭’字。
葉明見狀,大驚道:“如此,那魏國皇帝,豈會放過蕭家?!”慧始笑道:“蕭家有高人相助,于魏主調兵遣將之前,便已逃出城去。他們一行,自恒山道輕騎而出?,F在,怕是已然到中原了。”
葉明聞言,松了口氣,道:“如此最好,那魏國皇帝怎樣了?”慧始搖頭,道:“雖不是致命傷,但魏主天年已盡,生死之命,怕也便在兩三個月之內了!”葉明皺眉,道:“大師,琳兒體弱,自然受不得長途顛簸,她留在平城,眼下豈不是很危險?!”慧始點頭,道:“前日早間,蕭家一個修為頗深的男子,到寺前尋到我。他與我說,葉施主如在三日內回來,便可去城東的無憂坡上一見。”葉明道:“無憂坡?”慧始道:“就在城東,是所有緩坡中最高的一座,施主一見便知?!?
葉明心道,無憂坡既是最高,那么顯眼的地方,琳兒在那兒,豈不是危險得很?當即告別慧始,向城東走去?;凼荚谒砗?,笑道:“葉施主,若你尋到蕭施主,便是準備用手抱回來,還是用肩背回來???”葉明道:“不論如何,總是要帶她回來!倒只怕,會給隱龍寺惹來禍事!”慧始笑道:“這隱龍寺的主人,便是個麻煩。他,可決計不怕什么麻煩!”葉明心道,我來隱龍寺也將近兩個月了,卻總也不見這主持一面,倒果真蹊蹺得很!轉念一想,人家既然好心收留,便也不該多心了。
葉明正思索間,又聞得慧始道:“葉施主來時,尚帶來一頭毛驢。赫連施主走后,便再沒人照管。妄語不忍看它挨餓,便拴在寺后,每天喂養?,F在,它膘肥體壯,葉施主可牽它去,載了蕭施主回來?!比~明道:“真是有勞妄語小師父了。不過,我總歸是能抱得動琳兒的!”慧始道:“萬一路上遇人追堵,便又如何?依老朽之見,施主還是省點氣力,以備不測為妙?!比~明沉吟道:“大師思慮,甚是周到!”葉明遂告別慧始,緩步走到寺后,牽了那矮腳毛驢,一路向城東走去。
葉明初牽著它時,見它膘肥體壯,心中不住感嘆慧始想得周到。但很快,這種感嘆,卻變作了苦笑。這毛驢本就腿短蹄小,走得極慢。它在妄語的精心喂養下,又肥壯了許多,走得更是慢了。葉明在前面牽著它,在后面催著它,用韁繩抽打它,它總是不管不顧,邁著步子慢慢往前走。它每每走出百八十丈,還要愉快地鳴叫一番。葉明見它步履如此,便干脆沉下心來,斜坐到它的背上,來了個“信驢由僵”,由著它的速度,慢慢向無憂坡走去。
幸而,無憂坡并不遠。葉明自隱龍寺向東北斜行,也便只十余里。葉明遠遠望見無憂坡,卻不見坡頂有人。待到了坡下,小毛驢也似是終于感覺到葉明頗心急,上起坡來,比平地上倒快得多。終于,在毛驢的嘶鳴聲中,一人一驢,登上了坡頂。
坡頂平緩,卻是雜草叢生,碎石甚多。前方不遠處,有一座新墳。墳是光禿禿的土疙瘩,將地下的土石翻到上面,雜亂地堆砌而成。墓碑,則是略狹長的石塊,坑坑洼洼,歪斜的杵在另一側,顯是匆匆下葬,也不知葬了何人。葉明在坡上呆了兩刻多鐘,仍沒見到蕭琳,心神不寧起來。又不知何處,嗚嗚咽咽的蕭聲傳來,葉明滿目所見,也更覺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