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穎染上的間歇性頭痛,大約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坐在后山的涼亭里,她慢慢地感到后背發冷。她穿著一件寬松的薄襯衣和一條深色長裙,這是她夏天常有的打扮,以便使自己碩大的身材顯得含蓄一些??粗切┐┲o身短衫,下配緊繃繃的牛仔褲的女同學,她打心眼兒里羨慕得要死。
她是在夜里十點一刻離開涼亭的,也就是說,從那張神秘字條約定的時間開始,她等了足足四十五分鐘。這倒不足以說明郭穎的癡情或耐心,而是因為她第一次見識到夜里的后山,滿天星斗下,遠遠近近若有若無的呢喃聲和偶爾發出的哧哧的笑聲,這使郭穎恍若置身伊甸園中而忘了時間。她感到臉頰發熱,仿佛一個窮人偷窺到了別人的財富,心跳個不停。
她沿著半明半暗的石階下山,心里詛咒著那個寫字條搞惡作劇的小子。前面有低矮的樹丫擋住了去路,得彎腰才能通過。奇怪的是,樹丫上吊著一條長長的東西,在夜風中飄蕩著,像招魂幡似的。郭穎在彎腰通過它時,順便用手摸了一下,一條冰涼滑爽的織物,捏在手里,才知道這是一只女人的長腿絲襪。郭穎心里咯噔了一下:誰的絲襪,怎么會掛在這里呢?
她像遇見了吊死鬼一樣加快腳步跑下山來。山邊是一片池塘,暗綠色的水現在看起來是黑色的。池塘對面不遠便是女生宿舍樓了,多數窗口都還亮著燈光。她恨不得一步跨回寢室里去,她無端地覺得發冷和害怕。但是現在,后山與池塘之間的這條蜿蜒小道仿佛很長很長,她得繞上一大圈,才能回到池塘對面的寢室里去。
這樣,當她氣喘吁吁地回到房間時,臉色自然不太好看。卓然狐疑地望著她,問:“怎么了?像掉了魂似的?!?
郭穎說:“到后山散步去了,在涼亭坐了一會兒,可能受了涼,頭痛得厲害?!?
卓然立即驚叫了一聲,指著她的頭,說:“怎么,你把那發夾戴上了?”
郭穎不解地摸了摸頭上的發夾,不知道卓然為何驚詫不已。去后山之前,她洗了頭,便用這發夾將濕濕的長發夾了一下。
卓然說:“這發夾,戴了就會頭痛,真的。我就是這樣染上頭痛的,所以才將它扔在那里,長久不用了,沒想到,你居然敢用它?!?
郭穎一臉茫然。她抬手取下那發夾,發夾是純銀的,上面有很精致的雕刻花紋。這發夾是卓然一年前在后山上拾到的,她還在校園里張貼了一張招領啟事,可是一直沒有失主來認領,于是,這發夾就留在這里了。時不時地,卓然會戴上它,最近是沒見她戴過了。今晚郭穎洗頭后,從寢室角落的小桌上發現了它,便隨手將它別上。
卓然的一臉震驚讓郭穎很奇怪,“誰說的,戴了就會頭痛?”
“真的,”卓然一本正經地說,“開始是頭痛,后來還會老覺得背后站著一個人。因為,這個發夾很可能是一個死人的東西?!?
郭穎像觸電一樣,將手中的發夾當的一聲扔在地上。“死人的東西?”她瞪大眼睛問道,“你撿回來干什么?”
卓然委屈地說:“我當初怎么知道啊,那是去年暑假的事了,我沒回家,留在學校里懶散。你知道,去年夏天悶熱得很,我就拿了書去后山的涼亭里看。我記得那是一個黃昏,隨著天色慢慢暗下來,我合上書,閉目養了一會兒神。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突然發現涼亭外面的地上有一個發亮的東西,我走近一看,是一個銀發夾,表面有些灰暗,像是在野地里丟棄了很久的樣子。我拾回來后擦了擦,便很锃亮了,從那些花紋看,像是很古老的工藝。開學后,我貼了招領啟事,沒人來認領,我就留下了,時而也戴戴,沒想到,這是死人的東西,害得我頭痛?!?
“死人?是誰?”郭穎盯著地上的發夾,往后退了一步,仿佛那東西隨時會跳起來似的。
“我們都不知道,”卓然坐在床沿說,“可學院里的教授們,還有那個修剪花木的老校工,他們可都清清楚楚。在‘文革’時期,這所醫學院可是派性武斗的重災區?。‘敃r,校門口是沙包壘成的工事,周圍的墻頭上布著電網,后山更是制高點了,上面架著機槍。兩派紅衛兵組織的武斗已經發展得近似戰爭。那是一個冬天,雪下了一夜,槍聲也響了一夜,天亮的時候,這所學院終于被對立派組織攻占了。校門口的沙包工事后面留下了幾具尸體,都是裹著軍大衣的學生。這些被擊斃的守衛者倒在雪地里,已經僵硬。有人看見有幾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拿這幾具尸體開心,他們將一具尸體立起來,讓他靠著電線桿站著,那僵硬的尸體立在那里果然沒有倒下,遠遠看去,像一個活人似的。
“據說,這學院的紅衛兵組織有三個頭兒被捕,其中有一個是女生。他們將這三人關進了后山下面的防空洞里。后來,撤離出去的本院紅衛兵組織了反攻,占領者守不住了,臨逃跑之前,他們用水泥封住了防空洞的出口。由于這個行動非常秘密,事后竟沒有人知道這三人的下落,直到多年以后,‘文革’已結束了,學院在清理防空洞時,才在里面發現了一堆白骨,其中有一些扣子、鋼筆,還有一個發夾……”
“這不可能!”聽得毛骨悚然的郭穎難以忍受地吼道,“不可能!這發夾不可能是防空洞里的??於炅?,它怎么會跑到涼亭附近去呢?”
卓然臉色蒼白地說:“我也不太相信。可是,老校工講,他有幾次在天亮前去后山鍛煉,通通新鮮空氣,遠遠地看見涼亭里坐著一個身著白紗的女人,那女人筆直地坐著,身上的白紗像裹尸布一樣纏得緊緊的。他不禁揉了揉眼,很響地咳了一聲,再抬頭時,那女人就不見了。老校工猜測說,那可能便是死在防空洞里的那個女生的亡靈?!弊咳活D了一下,望著郭穎問道,“你說,這發夾會是她放在涼亭旁邊的嗎?”
郭穎早已聽得全身冰涼,由于很久沒有動彈,雙腿也有些發麻。想到自己剛才還在涼亭里坐了那樣久,她心里升起一種后怕。
那發夾還在寢室的地上躺著,它沉著地閃著光,陌生得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