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穎是在吳曉舟問起長絲襪的事后重新想起這首詩的。她隱隱地感到吳曉舟對她在后山看見的絲襪十分關切,并且,在關切中還夾雜著一點恐懼。
夜半的后山上,一條長絲襪從暗黑的樹丫上垂下來,像招魂幡的長飄帶。這是郭穎當時在現場的感覺,而吳曉舟,他驚恐什么呢?
難道是因為他以前寫的這首小詩碰巧用了“長絲襪”這個形象?在他的詩中,長絲襪是毒蛇的化身,這種巧合讓人不安。
吳曉舟說,他去后山的樹叢中找過了,沒尋到那條長絲襪。然而,若是找到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他顯得有些煩躁,他要郭穎再發現什么,立即告訴他一聲。然后,他回到清晨的操場,繼續做他的鍛煉去了。
一整天,郭穎心神不定。晨跑時,她第一次沒有登上后山,只是沿著山下的小道跑了一段路。她感到剛從又一個黑夜中冒出來的后山危機四伏,說不定又有什么不祥的痕跡袒露在晨光里了,她不愿登上山去再看見什么。她想起傳言中的蛇,那條從山下的防空洞中溜出來的肥膩膩的長蛇。難道,吳曉舟的那首詩有什么象征嗎?長蛇,絲襪,這種聯想是怎么產生的?
到晚上,郭穎的這種情緒很快便傳染給了另外兩名女生。先是謝曉婷,她睡下后便將連褲襪搭在椅背上,剛睡得迷迷糊糊時,便被郭穎叫醒了。郭穎說,她在蚊帳里看見椅背上的連褲襪在蠕動,便下床細看,這連褲襪又紋絲不動了。謝曉婷感到莫名其妙,但聽到郭穎說那種蠕動的感覺很像是半醒的蛇時,謝曉婷嚇得叫了一聲,同時翻身起床,開了室內的燈。兩人將屋角床下都查看了一遍,然后面面相覷。
這時,上鋪的卓然被驚醒了。聽她倆說了剛才的感覺后,卓然在上鋪的蚊帳里嗚嗚地哭起來。郭穎爬進上鋪,看見卓然睡在被窩里,臉伏在枕頭上,哭得肩膀發抖。這是怎么了?怎么了?真是莫名其妙!
從什么時候起,這間寢室被什么籠罩了呢?一切都來自不遠處的后山。卓然從那里撿回了不祥的發夾,謝曉婷在草叢中摸到了橡皮手套,郭穎的頭撞到了從樹丫上吊下來的絲襪。還有,那首莫名其妙的詩,毒蛇!郭穎躺在蚊帳中大睜著眼睛,也不知道是夜里幾點鐘了。
半夜過后,月亮從云層中鉆了出來,好像從黝黑的后山中躥出的女巫,光潔、清冷而詭秘。謝曉婷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側身向墻而臥,這樣她就看不見寢室的窗戶了。月亮突然出現在薄窗簾后面,她睜開眼看見時,無端地感到恐懼。
睡在蚊帳中,側身向墻,謝曉婷感到踏實多了。她將一只手夾在兩腿之間,這種排解焦躁和失眠的方式,由于羞于啟齒從未和女友交流過,但她相信這絕不是她一個人獨有的做法。她緊閉著眼,開始想象一種令人快樂銷魂的東西。
屋里卻有了一種奇怪的響聲,像是有人在咀嚼什么。她不敢翻過身去看,如果翻過身就會看見蚊帳外有一張可怕的臉,那她寧愿讓它存在,讓它自然消失。總之,千萬不能翻身去看。
她繼續想象快樂的經歷。自從有了第一次蹦極似的性體驗后,她認為世上還沒有任何其他方式可以替代這種感覺。整個身心在一個瞬間被推向快樂銷魂的巔峰,自我被化解、飄散,與茫茫宇宙融為一體。
最初窺見這混沌的宇宙是在后山上。那時剛進大學不久,夏夜的燥熱使她獨自去后山散步。突然,在黑色的灌木叢后面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她站住了,這聲音和她僅有一叢灌木之隔,她怎么竟闖到這里來了呢?她不敢再往前跨出一步,她怕驚動了樹叢中的那對男女,自己會像賊一樣無地自容。幸好周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只有低低的做愛的聲音像驚雷一樣炸響在她的耳膜中。
神秘的后山。據說,不少西方女孩的第一次性經歷發生在汽車后座上,而對于謝曉婷來說,暗黑的樹叢和草葉更像是上帝的恩賜。當她在這里成為銷魂的主角之后,她才看見了宇宙的全部。
而此刻,從后山上爬出來的月亮正將清冷的光打在窗簾上,謝曉婷不敢睜眼去看。蚊帳外邊,一種奇怪的咀嚼聲仍在時停時續,像一個饑餓的人在這屋里找到了什么好吃的東西。謝曉婷感到背脊發冷,她面壁側臥,一點也不敢動彈。黑暗的室內有了輕微的鼾聲,她知道這是郭穎發出的,這個胖妞顯然睡熟了。她上鋪的卓然也毫無動靜,這使謝曉婷感到孤立無援,也就是說,現在飄浮在室內的那種奇怪的咀嚼聲,只有她一人來承受了。她也想趕快睡著,明早睜開眼,陽光明媚,什么也沒發生。
早晨是一切鬼魂離開的時候。謝曉婷小時候就聽老年人說過,隨著雄雞的第一聲打鳴,任何鬼魂狐精都會慌忙逃竄,如果它們膽敢留在人間,就會在第一縷霞光中變為一攤血,浸在它們夜里侵入的地方,或是墻根窗下,或是室內的床前屋角。當然,謝曉婷并不相信這些,只是此刻這夜半的響動讓她狐疑害怕。并且,這絕非幻覺,而是清清楚楚的牙齒啃著東西的聲音,間或還感到舌頭攪動的顫音。
室內一片暗黑,她盼著早晨快點到來。薄被下的身體有些發冷,是沒穿內衣的緣故嗎?這是謝曉婷不知從何時起養成的習慣,非要脫得光光的鉆進被窩里才舒服,皮膚感到床單和被子的柔軟,真是一種享受。郭穎第一次發現她這秘密時曾瞪大眼說,你好大膽、好誘惑哦。當時郭穎一邊說,一邊還盯著她棗紅色的乳頭貪婪地看。謝曉婷感到不好意思,把被子拉到脖頸說,你夜半起來,看我干什么?郭穎說她起床方便,看見她被子蹬開了,上半身都露在外面,便湊過來欣賞一下。謝曉婷說,別奉承我了,丑女子一個,不值得欣賞的。話雖這么說,謝曉婷對自己的身體其實很有信心,男生所評價的惹火的身材,她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謝曉婷將薄被緊了緊,室內的暗黑中,那咀嚼的聲音停了一會兒又響起來了。她幾次想翻過身去看,但想到可能出現的恐怖畫面,還是沒敢動彈。她也想過把郭穎和卓然叫醒,但又想到自己的聲音一出,也就將自己在暗黑中的存在和位置都暴露了,很有可能,一雙利爪就會順著她的聲音撲過來。
她只得一動不動。黑暗讓人恐懼,同時也讓人得以隱藏。她想象自己正藏在后山中,越是黑暗的地方越讓人感到安全。一雙有力的手臂摟著她,那人是誰,在此刻的臆想中并不重要,接著是親吻、撫摩……謝曉婷感到被窩里的身體在熱起來。天上有幾顆星在旋轉,它們射出金黃色的絲線,線頭掉進云層里就不見了。
謝曉婷眼皮發澀,就在快要睡著的時候,聽見寢室門吱呀一聲。她睜開眼,在那一瞬間看見一個白紗飄飄的女子的身影正從門縫中一擠便出去了。是卓然去廁所嗎?因為從那苗條的身材判斷,肯定不是郭穎。謝曉婷繼續合眼睡覺,耳朵卻聽著門外,想等到卓然回來后再安心睡覺。
然而一直沒有動靜。謝曉婷再次睜開眼,想看看剛才打開的門關上沒有,但是眼前一片黑暗,沒有門的蹤影。這時,她突然意識到,她一直是面向墻壁睡著的,而門在背后相反的方向,她怎能看得見呢?她伸出手,隔著蚊帳往前一摸,觸到的是堅硬的墻壁,這證明她確實是面壁而臥的。
這時,一種啃吃東西的聲音又在暗黑的室內響起來,謝曉婷感到頭皮發麻,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無論如何,得翻過身去看看這寢室里究竟出現了什么。
她壓住心跳,悄無聲息地翻過身去。寢室里有朦朧的光線,是窗簾后面的月光映出的。對面的上下鋪都低垂著蚊帳,郭穎和卓然似乎睡得沉沉的,像消失了一樣。奇怪的是,當她翻過身來的瞬間,屋內的咀嚼聲也沒有了。
突然,她發現靠窗的椅子上仿佛坐著一個人。定睛再看,在泛白的窗簾映襯下,確實有一個坐著的人影。在這一瞬間,沒有通過任何思維,她聽見自己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尖叫:“誰?”這一聲“誰”像呼號一樣撕破室內的寂靜。
室內的燈啪的一聲亮了,她看見郭穎撩開蚊帳大聲問道:“誰在叫?”與此同時,她看見坐在窗邊的人是卓然,穿著碎花睡衣,面向窗外,像木頭人一樣一動也不動。
謝曉婷也撩開蚊帳翻身下床,她和郭穎面面相覷,然后共同將眼光盯向坐在窗邊的卓然。
“卓然!”她倆一起叫道。然而,卓然紋絲不動,像凝固在那里一樣。
世界上不少事物很難分清它的界限。比如說,一杯清水在燈光下是透明的,而關燈之后,在漆黑之中它會成為深淵的一部分。再比如說生活與寫作,在生活中會認為寫作是一種虛擬,在寫作時又會覺得,當生活在紙面上呈現時才露出它本來的真實。
我生活,我寫作。我將郭穎告訴我的十四年前她在醫學院讀書時的奇遇記錄下來,準備寫成《背后有人》這本書,然而,一個叫嚴永橋的陌生人打斷了我的寫作。我說過,這事發生在6月19日深夜,入夏以來的第一場大雷雨使我居住的城西一帶全部停電,這個自稱為橋梁工程師的漢子敲開了我的家門。他的黑雨傘滴著水。他告訴我剛剛發生在精神病院的恐怖事件。他個子高大,眼睛驚恐,仿佛在無人居住的醫院黑屋子里梳頭的女人是他親眼所見。他還自稱是董楓的丈夫。那天晚上,當他彎腰幫我撿拾被風吹落在地上的稿紙時,我清楚地看見他手背上的血管像蚯蚓一樣突起,是一雙有力的利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