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發生在我生活中的事實。然而,董楓的否認卻讓這事實變得像是影子。畢竟,二十六歲的董楓從未結過婚這事實更讓人信服。
“我從不認識這個叫嚴永橋的男人。”董楓緊張地絞著手指頭說,“這太荒誕了!憑空鉆出個我的丈夫,太荒誕了!”
董楓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從她房內的衛生間出來。我說沒發現什么異常。那么,剛才響起的吧嗒一聲是從什么地方傳出的呢?我和董楓都聽見了,不會錯,這屋內肯定發生了什么。
我的心里也有點緊張,后悔不該在董楓的住處待到深夜。本來,在精神病院打探了一個下午就有點累了,我該直接回家,把這些沒有謎底的事忘掉才對,我卻沒有這樣做,而是被一種什么力量驅使著,非要接近這件事情的深處。現在,我感到害怕。
如果說,昨晚出現在我家里的那個不速之客是一個不真實的人物,他又怎么會講出真實的事情呢?在精神病院的女病區,走廊盡頭那間已鎖了幾年的黑屋子在昨晚的雷雨中出現了燭光,一個女人正坐在屋內對著一面小圓鏡梳頭。這可怕的一幕被護士董楓遇見了,這是發生在昨晚的真實。
董楓說:“這是我獨自遇見的事,我敢保證,在現場除了我的影子,不會有第二個人看見。”
那個身份不明的人怎么會知道這件事呢?并且,在事發后僅僅一個多小時就撞進我家,他怎么會知道我和我家的地址呢?
我眼前又出現那人的形象:個子高大,眉毛很濃,眼光游移不定,手中的黑雨傘滴著水。
而且,他還講了些其他的事。我記起來了,他說董楓的門外有個長衣長裙的女人,在上樓下樓時老愛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第一次說的是“注意,橋下有死人”,第二次說的是“黑啊,這屋子真黑”。說完,這女人就脖頸僵硬地走上樓去了。撞到我家的那個家伙說這女人講的話都是預言。
“沒見過,”董楓聽了我的轉述后,肯定地說,“我在家門外從沒見過這個女人,更沒聽見過這些瘋言瘋語。”
“樓上的鄰居你都認識嗎?”我問。
董楓居住的這幢住宅共有七層樓,她住二樓,上面就該還有五層,從單元的樓梯上去,每層樓兩戶人家,上面總共還有十戶鄰居。我要董楓認真回想一下,在樓上的住戶中,有沒有類似神經質的女人,長衣長裙,走路時脖頸僵硬。
董楓說,樓上的住戶她都不認識,大家都早出晚歸,從未有過來往,即使在外面遇見,誰也不敢斷定誰是自己的鄰居。只是,不速之客所描述的那個女人,她確實毫無印象。
看來,這個脖頸僵硬的女人只能是那個不速之客編造的影子了。更可怕的是,那個自稱為橋梁工程師的不速之客自己可能就是個影子。他飄進我的住處,給我講一些恐怖的事情,然后又消失了。這時,我想到回家,想到推開家門,心里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因為,那是不速之客坐過的地方,他還會出現嗎?
夜已經很深了,董楓的室內燈光柔和,將我正在吸煙的身影打在墻上和地板上,我有些害怕。
董楓將一條方格披巾披在裸露的手臂上,她的裙子單薄,顯然感到了夏夜的寒意。這房內就一間客廳,一間臥室,一間帶浴缸的衛生間,轉瞬就可以一覽無余的小空間此刻卻顯得危機四伏,尤其是剛才不知何處發出吧嗒一聲后,這室內的寒意便漸漸升起了。
一切都無法解釋。已是半夜時分,我這樣待在一個單身女子的家里合適嗎?我對董楓說了幾句寬慰的話,便起身告辭。
她突然站起來,拉住我說:“別,別。”我感到她的手在發抖。
我無聲地又坐回沙發上。要在這半夜時分回去,我本來也是心存恐懼的。我甚至相信,如果我這個時候回去,走上樓梯,擰開家門,屋內會不會正坐著那個昨晚來過的人。
看來,不能輕易接待陌生人應該是一個準則。何況我還讓他進了屋,聽他講了一大通離奇事件,這真是我的輕率。我的一個朋友講過他要是在夜里接到陌生人的電話,盡管對方有可能是打錯了號碼,但那種莫名其妙的問話總會讓他久久難以入睡。由此可見,從叢林中走出的人對黑夜烙有很深的恐懼的印痕。但動物從不懼怕同類,而最讓人懼怕的卻是人——身份不明的人,夜路上撞見的人,死去的人,活著卻又忽隱忽現的人。
已是半夜過后了,屋子里靜得讓人心慌。我不經意地望了一眼董楓露在裙下的腿,有一種木偶的感覺,這種不真實的意味像電流一樣打得我意識麻木。我望著她的臉,清秀,很美,但有些蒼白。她是誰?我突然在心里問道。
董楓在沙發上伸了一下腰,開口說道:“余老師,我現在看到你眼鏡片上的光,感到害怕。”
我突然大聲笑起來,只是這笑聲我一點也不熟悉。
第二天早晨,陽光明亮,世界一覽無遺,這使昨夜的種種恐懼顯得荒唐。
我回到了我的家,僅僅一夜未歸,這屋子里就有了一種無人居住似的陰濕昏暗。我拉開所有的窗簾,然后環視屋子里的一切,沙發、書桌、煙灰缸、正在寫作中的部分小說手稿,還有那把大木椅,所有的物件未曾有被移動過的痕跡。
我松了一口氣,坐下來點煙的時候,卻突然看見木椅旁的地板上有幾個腳印。我走過去彎腰細看,腳印真真切切,有點像一幅神秘的圖畫。我用手比了一下尺寸,比自己的鞋碼大得多,我想到了那個大個頭的不速之客,這腳印是他前晚留在這里的嗎?
無論如何,我必須找到這個人。他為什么要冒充董楓的丈夫?為什么知道醫院的黑屋子出現了恐怖景象?為什么知道我的住址并且來向我傾訴?
憑直覺,我感到醫院的黑屋子是這個旋渦的中心。因為是董楓在這間長久閑置的病房外看見里面有燈光,有梳頭的女人后,那不速之客才跑來向我講述的,這件事顯然與他有什么關聯。而作為當事者的董楓,除了能記住恐怖經歷外,對那個撞進我家的不速之客顯然是一無所知。
想來想去,我把解開這個謎的希望放在了吳醫生身上,這個精神病院的主任醫生昨天輕描淡寫地否定了關于醫院黑屋子的傳聞,使我覺得大有問題。或許,是我和他談話的地方不合適?
我給吳醫生去了電話,要他無論如何今晚到我家來一下。“什么事?這樣神秘兮兮的。”他在電話那頭問道,口氣非常平淡。我說:“老弟,你一定得來,也許要出大事了。”他這才略顯驚訝地“嗯”了一聲,說醫院里事多得很,可能要晚一點。
人陷入某種危險境地時的第一反應肯定是掙扎,可有一種比喻卻說,陷入沼澤時最好的辦法是靜止不動,越掙扎只會陷得越深。我是在和吳醫生見面后想到這個比喻的,因為我的處境正被這個比喻不幸言中。
吳醫生是在晚上九點一刻到達的。他穿著一件很休閑的短袖襯衣,少了他在醫院里穿著白大褂時的威嚴和某種權威感。坐下后,他便直接說道:“我知道你是被董楓的事嚇著了。我已去董楓家看望過,她躺在床上,余悸未消,我給她講了很多關于人的幻覺方面的知識,她似信非信,但情緒已經穩定多了。”
“幻覺?”我吃驚地問,“董楓在那間長年上著鐵鎖的病房外看見的景象是幻覺?那晚下了入夏以來的第一場大雷雨,她看見那間黑屋子有燈光,燈光下有一個正在梳頭的女人。她保證看到的一切絕對真實,用幻覺來解釋恐怕太簡單了吧?”
吳醫生對我的固執有點驚奇,他揮了一下手,說:“我的大作家,人的眼睛看到的東西不一定真實,這個道理你懂吧。想想那間病房,幾起病人自殺的事件湊巧都發生在那里,后來這病房就閑置了,長年鎖著,這就給人的心理上造成了陰影。經過那病房,有時不禁要記起死去的人,單玲,唉……”
這段話說到后來,吳醫生有點自言自語。見他悵然的樣子,我問道:“單玲是誰?”
吳醫生怔了一下,“單玲?你怎么知道單玲?”他莫名其妙地反問我。
我說:“你剛才不是提到單玲嗎?我想她就是在那間病房里自殺了的病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