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地出了門,向村頭那棵大樟樹摸去。透過稀薄的月光,她看見了虬曲如龍斜臥江面的樹枝,看見了樹下小路上的孤單人影,卻沒看見埋伏四周的本族男人們。走進樟樹的陰影時她突然膽怯了,想從眼前的情景里退出去。然而一切都已來不及了,正在焦急等待的水上飆把她的到來看成了一種允諾,如同一頭餓極的豹子竄了過來,猛地將她死抱在懷里。從未與男人有過皮肉接觸的幺姑竭力掙扎,力圖從那令人窒息的擁抱中掙脫出來,但她發現越掙越緊,而這緊并非來自水上飆的兩只胳膊——水上飆也在掙扎,狂怒地扭動——定睛一瞧,他們兩人已被拇指粗的棕索捆綁在一起!當她從火把的照映下看見族長那張獰厲的臉時,驚嚇得昏厥了過去。他們被憤怒而興奮的人們推推搡搡弄進了黃家祠堂。棕索深深地勒進他們的肌肉,強制他們保持著面對面擁抱的姿態,這是一種具有邪淫意味的姿態,它極易引起族人的憤慨。族長的面孔板得如同族譜發黃的封面,一聲令下,棍棒夾著竹片劈頭蓋臉呼嘯下來。水上飆腳將黃幺姑一絆,兩人摔倒在地;水上飆緊接著一個獅子滾繡球,把她護在身下,用他肌肉發達的腰背和屁股去迎接那些兇狠的劈打。
開始他還如困獸般發出怪叫,每挨一下重擊身體就抽搐一下,但后來就沒有動靜了,棒棍抽在肉上就如抽在泥上一般。血眼見得就浸紅了他的上衣。水上飆不反抗,執行族規的人就失去了勁頭,加上又打累了,就停下來擦汗。族長于是令人把棕索解開,將兩人分開捆綁,這畢竟是一個有辱家族的姿態,再說也不能老讓這一對孽男孽女沾便宜。棕索解開,兩人仍無動靜,似乎都已昏厥。一漢子抓住水上飆血糊糊的肩頭一扳,他便從黃幺姑身上翻落下來。漢子欲去捆綁,水上飆突然雙眼怒睜,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躍起,飛起一腳就將那漢子踢倒,然后朝祠堂大門外猛沖過去,在用肩頭撞到幾個人后,逃進了門外凄迷的夜色里。族長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清醒之后立即命所有黃姓男人手執火把追趕。水上飆腿受了傷,跑得不快,趔趔趄趄的背影很快就被發現了,但還是在被抓到之前跑上了木排。追趕的人們便很興奮,嗷嗷直叫,因為他無處可逃了。然而當他們奔上木排時,只見一黑影從排頭躍起,墜入江中。黝黑的潭面驀然爆出一簇雪白的水花,然后復歸一片沉靜。族長叫人守在排邊,時辰過去了一袋煙久,也不見有人從水中冒出來。人們又將排上的人字棚翻了個底朝天,也不見水上飆蹤影。
排上三個驃悍的排古佬因為理虧,因為落腳他鄉人少勢單,所以敢怒而不敢言,只有憋氣的份。人們在排上直鬧騰到天色微明,見難有結果,才心有不甘地打著哈欠回祠堂對付自家妹子去了。
太陽將江上的霧氣收盡,那張木排緩緩駛離木瓜寨的時候,咣咣的銅鑼聲在吊腳樓間回蕩。黃氏家族的男女老少鑼聲召集到祠堂門前的禾場里。黃幺姑雙手反綁跪在門前臺階上,她面對著族人們的指戳和辱罵,顯得很茫然。母親站在她身旁,垂著頭發蓬亂的頭看著地面,嘴里念念有詞:“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那念經般的聲音令黃幺姑昏昏欲睡。熱辣的太陽懸到祠堂頂上時,族長手持祖宗牌位宣布了對她實施最嚴厲的家法的決定。沉潭兩個字她聽來顯得很遙遠,很虛幻。被押去劃子上時,她是自覺地走上去的。劃子停在那棵樟樹下的潭面上,她端詳著被水上飆反復歌唱的樟樹,凝視著黛綠幽靜的潭水,覺得這地方很安靜,是個好去處,水上飆眼力不錯。背上的棕索蛇一樣盤到了樹枝上,當它以一種不可抵擋的力量將她提升到半空里,腳下的劃子悠悠地蕩開時,她根本就沒奢望也無從想象會有一個叫陶秉坤的腳夫將把她懸于一線的性命救出去……
水上飆沒有死。木排一離開木瓜寨,他就被伙伴們從水里拖了起來。他一直潛在水里,手抓著木排,只把嘴和鼻子露在排隙里出氣。他還想返回去救黃幺姑,但完全力不從心。他全身凍得烏青,因為麻木傷口已不知疼痛。別說走路,就連話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了。他被抬到人字棚里躺下,年長的排古佬幫他洗凈身子,用自制的草藥糊幾乎將他全身都糊了起來。一個多月后,木排漂運到漢口時,水上飆的傷已調養好了,一攥拳頭,胳膊上的肌肉就一瓣瓣地鼓起來,用鄉下話說,又是一條能日死牛的飆后生了。在資水流域,人們拿這個飆字作動詞時是噴射或疾跑如電的意思,若作形容詞,是說這個人強悍、勇猛、身手快捷。水上飆既有這樣一個名字,他自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在漢口耍了半個月,領了自己的一份工錢后,他告別了伙伴,搭上了一條回寶慶的帆船,往木瓜寨而來。
上水船比較慢,一天走不了幾十里,直到農歷八月的這天傍晚,船才抵小淹鎮。船將在此宿夜,水上飆卻等不及了,跳下船,想連夜趕完這剩下的三十里路程。黃幺姑一直是他心頭的懸念,他一直在揣測,他帶給她的災禍大到什么程度,那位面目可憎的族長究竟拿她作了何等處治?他走進窄窄的街面,迫不及待地問一位路人:“喂,你曉得木瓜寨么?”
那人說:“曉得呀,往上三十里,我岳老子家就在那里。”
他急忙問:“那你曉得,幾個月前一個被族長抓起來的女子么?”
那人說:“你是說那個被抓起來沉潭的幺姑妹子呀?曉得曉得……”
水上飆腦殼嗡地一響,就什么也聽不見了,心里叫道:我害了人家了!懵懂片刻,敲開雜貨鋪的門,買了一副籮索,便往木瓜寨飆。暗夜深處,灘聲嗚咽,夜鳥啼號,山影如磐,纖道如繩,江風擦洗著水上飆膨脹灼熱的軀體。河漢橫斜之時,水上飆連一只狗都沒有驚動就摸進了木瓜寨,準確地將族長從床上拎了出來。族長沒有進行任何形式的反抗,哼都沒哼一聲,他已經被嚇傻了。水上飆將族長綁了,拽著索頭反手往背上一背,像背一捆柴一樣背到樟樹底下。水上飆在索上拴塊石頭,甩過樹枝,一拽,便將族長吊在了半空。族長此時才悟到劫他的是誰,叫道:“幺姑沒死!幺姑被一個腳夫撿起走了,往下游走了!真的我不騙你,你不該害我呀!”
水上飆聞說就遲疑了,便將索子拴在樹干上,回頭便走。才走兩步,身后撲通一聲,那索子竟經不住族長的掙扎,斷了。族長在潭水里浮了幾下,就沉沒了。
第二天早晨一個放牛伢在江邊發覺族長浮腫的尸體時,水上飆已回到小淹鎮,逢人就打聽一個帶著個年輕妹子的腳夫。而此時,陶秉坤正張羅著造新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