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革命家 (2)
- 大地芬芳
- 陶少鴻
- 3723字
- 2013-08-02 18:24:26
拐入一條曲里拐彎的小巷,在一座院門前,陳夢園讓他把擔子放下。四下觀察了一會,見無異常,陳夢園叫他在門口等待,兀自推門進去了。陶秉坤便取下扁擔墊在臺階上,坐下來歇息。忽然,一些零亂雜沓的腳步聲從院子深處響出來,接著傳來幾聲兇惡的吶喊。他心中一驚,就把扁擔抓在手中,這時,陳夢園倉惶跑來,見了他大叫一聲:“有埋伏快跑!”就拉了他的手往巷子里狂奔。他邊跑邊說:“陳先生,箱子扔下了!您可別怨我呵!”陳夢園惱了:“我何曾怨你?都什么時候了,逃命要緊!”
他臉紅了紅,就不吱聲了。他本可比陳夢園跑得快,但他有意落在他后頭。到了巷子深處,陳夢園停下步,匆匆忙忙摸出幾塊銀元塞給他:“秉坤,我們分頭跑,否則會連累你,你趕快回家去吧,千萬不要在長沙停留!”他還愣怔著,陳夢園一轉身,踅入另一條小巷,眨眼跑沒了影。他急忙將銀元藏在棉襖的暗袋里,拔腿就跑。這時清兵已追近,他的心駭得縮成一個秤砣。一只手惡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肩膀,他以為會把他拽倒綁起來,但那只手只是將他往旁邊一推:“快滾開你這鄉巴佬!”他一個趔趄撞在一扇緊閉的門上,額上頓時鼓起一個包,很疼,緊縮的心卻松馳下來了。
他走到街面上時天已剎黑,店鋪里亮起來了蠟燭或者油燈。滿街飄蕩的臭豆腐味沖淡了官府捕捉革命黨帶來的緊張氣氛。他買了幾塊米糕,邊吃邊往碼頭走。米糕吃完心里還空落落的,腳步就遲疑起來。他就這么回去了么?陳夢園也不知是否逃脫……他在街頭踟躕著,不知不覺偏離了碼頭的方向。他身心疲憊之極,找了家便宜的客棧住下了。
第二天早上,吃了兩碗米面,他又來到南門口街市上徘徊,心想也許能撞上陳先生。他東張西望,把頸子都轉酸了。幾個店老板準確地認出了他的身份,雇他挑腳,均被他婉言謝絕。直到天再一次黑下來,他才無望地來到碼頭,去找一條帶他回家的船。當他走上一條船的跳板時,瞥見旁邊一艘裝木炭的帆船正起錨,而陳夢園就站在那條船的艙門口。他趕緊縱身跳上那條船,興奮地叫一聲:“陳先生!”
陳夢園吃了一驚:“你怎么還沒走?!”
他憨憨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陳先生,您……田契忘了給我呢!”
陳夢園哭笑不得:“你呀你,這種時候還惦著田契,是田契要緊還是命要緊?!”
他胡亂揩一把鼻涕,笑道:“都要緊,沒有田契,我何以安身立命呀?”
陳夢園搖頭不止,手往懷中去摸,忽然手一抖不動了:“壞了,田契不見了!”
他腦殼里嗡地一聲響:“怎么了?”
陳夢園突然就笑將起來:“嘿嘿,誆你的!看你急成那個樣子!”說著就拿出田契給他。他小心翼翼地折好田契,滿心欣喜地藏在貼肉的口袋里。
這時船已離岸,陳先生告訴他,他要連夜逃往漢口,順便帶他一程,等到了靖港找條上寶慶的船帶他回去。船到靖港正是半夜,陶秉坤找到了上寶慶的船,便在一彎寒月的清輝下告別了陳先生。兩天后,抵達益陽碼頭時,他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惶恐和強烈的不安,似乎有什么危險正在發生或已經發生。他先是以為田契丟了,一摸,還在;接著便想到幺姑,想到幺姑那日漸隆起的白肚皮……他坐立不寧。船走上水,速度太慢,而且還要付船錢,他就不想再坐了。于是他跳下船,向著深藏于上游群山褶皺之間的家鄉大步奔去,兩百余里土路蛇一般向他腳底游來……
天氣晴好,太陽曬干了木皮屋頂上的白霜。黃幺姑提著籃子進了牛角沖。收紅薯時翻挖過一遍的地里長出了許多綠生生的野蕌毛,采來在壇子里悶幾天,就是一碗不錯的菜。凸起的腹部使得她彎腰困難,她只能蹲在地上,盡量張開雙膝。她聚精會神地采著,采滿一把,便整齊地放進籃子里,蕌毛的汁液染綠了她的手指。
陶秉乾輕手輕腳地來了,學著她的樣子扯蕌毛。這是黃幺姑到石蛙溪后,頭一次看見這位堂兄下地,不由十分詫異:“你也扯蕌毛?”陶秉乾涎著臉道:“你扯得,我就扯不得?”黃幺姑說:“你沒看見,這是別人家地里的蕌毛?”陶秉乾說:“家花沒有野花香,不是別人家的蕌毛我還懶得扯呢!”黃幺姑站起來橫他一眼:“那我請你走開,我家的蕌毛不是那么好扯的!”陶秉乾嘻皮笑臉:“我曉得你家蕌毛不好扯,可我曉得你這塊土里哪個地方蕌毛長得毛蓬蓬的呢!”說著目光就在黃幺姑身上脧了起來。黃幺姑這才敏感到他不是為蕌毛而來,不由得退了兩步。陶秉乾說:“哎,你躲我作什么?我是你堂兄,又不是老虎!秉坤出遠門,我理應照顧你呀。
我這個人,對女人最好了,我想送你一對銀手鐲……”黃幺姑腦殼一偏:“我不希罕!”陶秉乾說:“那我以后給你準備一只金戒指……幺姑你不曉得,自第一回看見你我就喜歡你,喜歡到肉里頭去了!只要你和我好,我給好多東西你!”黃幺姑跺腳道:“你走開!秉坤曉得了會拿斧頭剁了你!”陶秉乾說:“你不講,他曉得個屁!你要告訴他,他會先剁你的腦殼呢!我們就搞一回好不好?我的肉肉!”黃幺姑又氣又羞,滿面緋紅,挎起籃子就往家里走。陶秉乾撲過去抱住她:“你莫走嘛!你跟秉坤不就在山上搞過么,求求你,讓我也嘗嘗味嘛!”黃幺姑罵一句畜牲,放肆掙扎,陶秉乾卻趁勢將她放倒,一只手按住她的胸部,另一只手去扯她的褲帶。黃幺姑頓覺氣短身虛,雙手亂抓亂撓,叫道:“畜牲!不許你動我!我有毛毛了!”但那肚子上的褲帶很松,一下就被陶秉乾弄開了:“我是老里手,不會壓著你的毛毛的!”她憤怒地咆哮著,想抓他的臉,卻夠不著,便雙手撐在土里,竭力一翻身,想將他掀下去,但剎那間,她感到一個硬梆梆的東西橫蠻地捅進了她的下身,全身便倏地軟了下去……“喲,你好緊……好有味……”陶秉乾吭哧吭哧地動作,而她已昏厥過去了……
黃幺姑蘇醒過來時山沖里寂靜無聲,陽光水一樣潑在她臉上。四周闃無人蹤,仿佛什么也不曾發生。褲子已穿好,但她一摸那褲帶的死結,就知不是自己穿的。大腿根上有一片冰涼的粘乎乎的東西,散發著一股異味。她感到一陣惡心,便將早上吃的東西全嘔了出來。待自己的氣喘平息之后,她將踢翻的籃子收拾好,提著慢慢地走回家去。
她關了門,燒了一大鍋燙水,站在腳盆里,一遍又一遍地沖洗自己。全身都燙紅了,那股骯臟的異味卻還未消除。后來她就懶得洗了,穿好衣服,梳好頭發,還在頭上抹了點茶油,然后拿根籮索來到房里。她搭條方凳,將籮索穿在房梁上,再挽個套。她沒有多想,就把頸子套了進去。粗糙多毛的索子弄得頸根一陣刺癢,她皺皺眉,正欲踢倒腳下的凳子,突然感到肚子里一陣強烈的律動……她的毛毛在踢她!她趕緊取下索套,小心翼翼地從凳子上下來。
中午過后,她坐在堂屋門檻上,雙手撫著鼓起的肚皮,望著門前那條通向外界的彎曲小路出神。小路盡頭,出現了陶秉坤的身影。他向她奔跑而來,身姿愈來愈清晰,他向她呼喊著,手里揮著什么東西。她眼里一辣,兩道熱淚潸然而下,丈夫便被湮沒在淚水之中。他喊叫些什么,她一句也沒聽清,當他來到跟前時,她已牽起衣襟將淚水揩盡。陶秉坤沖動地擁抱她,她卻一動不動,嘴里喃喃道:“你……怎不早點回來呵?!”久別勝新婚,加上又有了田契這個興奮劑,陶秉坤激清難抑,不待天黑就抱著堂客上了床,極盡溫柔熱烈之能事。但黃幺姑少有回應,而且總是偏開臉,避開他的注視。后來他親吻她鼓脹的乳房時發覺她望著窗外,很茫然的模樣,就問:“幺姑,你怎么了?”
黃幺姑郁郁地:“我想我娘。”
陶秉坤果斷地道:“好,明天我帶你回娘家。”
第二天一早陶秉坤就帶著堂客上了路。黃幺姑腆著大肚行動遲緩,吃午飯時才走到小淹鎮。給岳母娘買了些禮物后,陶秉坤又租了一頂轎子,雇了一個轎夫。黃幺姑已經走不動了,只能坐轎,再說這對雖已嫁人卻未坐過花轎的黃幺姑多少算一點補償。陶秉坤抬轎走在前頭,因為抬的是堂客,堂客肚里還有自己的伢兒,所以腳步格外穩重,轉肩時非常小心。到達木瓜寨前的坳口時,天還沒黑,黃幺姑不想碰見村里人,就叫轎子放下來等待夜幕降臨。等了一會,一個光腦殼男伢趕著牛路過。黃幺姑從轎簾縫里認出是遠房堂弟毛坨,就顧不得避人了,從轎里跳出來,向毛坨詢問母親的情況。毛坨遲疑了一下,才告訴她,她走后她母親就瘋了,見男人就罵畜牲,說他們都想和她困覺,好多人躲避不及,被她抓得臉破血流。族長被排古佬水上飆沉潭之后,族長的幾個兒子抓不到兇手,就拿她出氣,把她吊起來打了一頓。后來一連幾天沒發現她露面,幾個親戚進門一看,她已一頭栽在水缸里淹死了。她家的那幢搖搖欲墜的吊腳樓,也已充作黃家祠堂的財產。
在漸濃的暮色里,黃幺姑的臉如一輪蒼白的月亮。她讓毛坨帶路,去找母親的墳冢。毛坨帶著他們走進墳地,對著一個荒草萋萋的墳頭指了指。黃幺姑撲通一聲跪倒,伏在墳頭失聲痛哭……陶秉坤陪著流了一會淚,請毛坨到村里買了一迭紙錢來,燒化在柳氏墳前。
整整一個冬天,陶秉坤把堂兄堂弟在牌桌上賭掉的那些日子都拿來開田。田當中那塊頑冥不化的巖石耗費了他不少功夫。冰冷的鐵釬子把虎口震開了坼,拆縫里露出鮮紅的肉,寒風一吹,針刺般疼。他的手掌變得粗糙不堪,幾乎每個關節處都有裂口。一天夜里,他珍愛地去撫摸堂客凸起的肚皮,幺姑哎喲一聲把他的手推開了,說,你的手像銼刀呢。他笑一下,只好改用嘴。到第三場大雪飄下來時,他總算把那塊巖石鑿碎挑走了。接著,他將篩去了石子的細土一擔一擔往田里挑。臘月二十四,小年到來之際,一丘新田就基本造成,來年上肥進水,犁耙一過,就可插秧了。陶秉坤用步子量了量,大約有三分大小,它的形狀方方正正,像扮谷的扮桶,他于是將它命名為扮桶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