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轉頭,問我:“寧寧,什么是慈航齋?”
我在陽光下微微瞇上雙眼,從雙眼隙縫處,打量那遒勁中不失飄逸的燙金大字,笑道:“就是尼姑敲木魚的地方。”
“帝姑敲木魚???是說寧寧你么?”癡兒半垂著腦袋,自動的將尼姑聽成帝姑,他雖是癡兒,倒也是知曉宮中的那套禮儀,曉得見了皇帝要下跪,曉得肚子餓的時候可以理直氣壯的向宮女要吃的,曉得我是他的表妹,曉得他的表妹是宮里的帝姑,皇帝的姑姑,厲害得緊。初時,他大凡在宮里碰到不順遂之事,總會哭哭啼啼的去找太皇太后,后來,太皇太后病重,將他托付于我,他也就跟在我身后,每每受到其他皇親國戚或者宮里哪個妃嬪的戲弄,他倒也是識得時務,邊跑回來找我為他出氣,邊回頭警告那欺負他的人:“我找帝姑來扒你的皮,抄你的家,你等著?!?
一來二去,竟也是沒人再敢來戲弄欺負他。
他亦是看出我名號的厲害來,日后更是屢試不爽。
帝姑籬落大長公主的囂張跋扈、放蕩不羈等等惡名聲向來是在宮里出了名的,后宮妃子向來是對我敬而遠之,能離多遠則離多遠,最好是一輩子都不見面的好。而宮中正義大臣,更是對我多有腹誹,其中,以正義之首慕容玉淵老丞相為主,曾為請旨帝王將我趕離皇宮貶為庶民跪于朝堂三日三夜,那時,帝王登基方滿一年,根基不若如今固若金湯,外有邊關之患,內有外戚專權,依賴慕容玉淵處甚多。
那時,宮里宮外,誰人不在傳言,帝姑籬落大長公主,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了。甚至是我籬落宮內,我自認不曾虧待過的面首或藍顏們也在暗中取出私房銀子來押我不得好死。甚至的甚至,我本人亦是早早卷好了細軟,端坐堂前,只等著圣旨到,好脫了宮裙入庶民籍。
但是,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慕容老丞相突發哮喘疾病,猝然長逝于朝堂之上,臨死,依然是長跪不起的姿勢。
帝王下旨,尊慕容玉淵“皇亞父”,葬于皇陵。
這于慕容府,不啻于天大的榮耀。
但是,廢帝姑一事,仿或隨著慕容玉淵的猝然長逝,亦是猝然從人們的記憶中消散。
廢帝姑一事,就此,不再有人提及。
自此之后,宮內后宮妃子與那文武大臣,但凡遠遠的瞧見我,更是頭一低,比往常都要溜得快,仿或我身上帶了什么烈性毒藥,只要外人近我周身三尺,必得死無全尸。
亦是自那時起,坊間有幾千幾萬個關于我這個帝姑的說書版本,如”帝視帝姑如珠如寶,帝姑尊崇榮耀,舉世無敵”,又如“帝姑籬落,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一大后患也”,更有“帝姑花容絕世,心如蛇蝎,貪好男色,喜好弄權,帝位之威脅也”之說。
這些話,不管怎么傳,總也是傳不到宮墻深深的籬落宮內,我自然是聽不到的。直到,我遇見了慕容凝,那如綠柳拂風一般的清雅男子。
我初次見慕容凝,是在慕容老丞相入土為安后的“斷七”,即第七七四十九天。
那日,我難得的興致,獨自走出籬落宮,去御花園曬太陽。那是早春的午后,御花園的花兒開得爭奇斗艷,翠柳如煙輕拂池面的水,我順著小徑走過去。走到小徑深處,拐個彎,即是冷宮。
冷宮僻幽,荒草叢生,在紛繁的荒草中,零星的綻放了幾朵野花。我蹲下身子,瞧了野花半響,再抬頭,便是瞧見了天人一般的男子,在那冷宮曲折回廊盡處,靜坐在臺階上,手中,握著一卷冊,徑自看得入神。
有一剎那,我以為,那是自九宮下凡塵的仙人,否則,何來如斯卓爾不凡的英姿?又或者,是那早開櫻花成了精,否則,又怎會如斯的豐神俊秀?亦或,是這深宮中竹林里走出的竹子精,否則,又怎會如斯的清雅如竹?
我亦是,看著那男子,入神許久。
直到,那男子起身,寬大袖袍隨風飄獵,迎視著我早已癡了的目光,淡雅秀致的容顏,清淡入水的眸光,片刻的愣怔后,露出輕微笑意來,微微朝我點頭致意,我一下子,醉倒在這冷宮的春風里。只覺,身在天堂,沐浴春風春雨,不知今夕何夕。我想,那一刻,即便幾千幾萬個如慕容玉淵一樣的忠臣聚集我籬落宮外,每人朝我捅上數千數萬刀,將我捅成馬蜂窩,我也認了。
看他身上的薄衫輕羅,必是這后宮哪個妃嬪的侄子外甥了,隨著母親入宮探親,煩悶女人間的話題,偷了空子到這僻靜處獨處了。
我頓了頓,朝他走近去,視線滑過他手上的卷冊,笑著問他:“在看什么,看得如斯入神?”
他很從容的朝我斂了斂身子,溫聲有禮道:“見過大長公主?!?
他識得我,自是不以為奇。我未必識得他,卻是有些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因為,這樣的人兒,只需一眼,自是不會忘掉的。
于是,我忘記了先前的問題,反正也不過是為了搭訕隨便扯出的話題罷了。我自認笑得分外柔和甜美又不失大方與親和的問他:“我們,先前可有見過?”
為了更加顯示出我的親和,我又道:“不必多禮,隨便說說話兒就行?!?
他回答我道:“一年前,新帝登基大典,曾在朱雀大街上有幸見過大長公主一面?!?
我笑了起來,那時,我隨了帝王赴皇陵,拜祭皇室先祖。朱雀街道兩側,站滿了期望一睹新帝圣顏的百姓,一路上,呼“萬歲”之聲,此起彼伏。
“不過是一面,時隔一年,你倒是記得清楚。”我笑著說罷,方覺此話有輕佻之嫌疑,心里暗罵自己的失言,這不更是在他面前坐實了關于帝姑放蕩的傳言?
他倒是仿或沒聽見一般,眉眼亦是不見顫動的,朝我彎了彎腰,道:“不擾了大長公主雅興了?!?
我嘴唇張了張,本想說:“不打擾,絕對不打擾?!钡牵斘覀绒D了身子,方要開口時,我出口的話,卻是恭敬的一聲,“拜見陛下!”
然后,我聽見了那溫雅如竹的嗓音,說:“微臣慕容凝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當時就懵了,于乾昭皇朝,“慕容”這個姓如同“夜”姓,只要是被冠以這兩個姓的,無須追根究底,已是清清楚楚的知曉家世底子。
少年帝王一身龍袍,逆著光走來,笑著說:“賢妃四下找她的表弟,原是在這里。不過,帝姑竟也是出現在這里,這著實讓朕驚訝?!?
我嘿嘿笑笑,道:“趁著春光大好,籬落原是隨意出來走走,逛逛御花園的景致,不想,走著走著,便是到了這里,無巧不巧的,遇到了慕容家的公子?!?
“朕方才遠遠的看過來,見帝姑與斂思倒是聊得投機,難得見帝姑與誰投緣,若是斂思有空,不妨多到帝姑宮里走走,也當是替朕陪陪帝姑?!?
原來,他的名字是慕容凝,字斂思。真是人如其名。連字都取得這般雅致。
帝王看了我一眼,再去看慕容凝,又道:“帝姑一人回籬落宮朕也不放心,不如,斂思順便送帝姑回去可好?”
我不知道帝王是什么心思,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在帝王看似咨詢,實則如圣旨一般的話語中,慕容凝送我回了籬落宮。而我,趁機的,不容慕容凝拒絕的,留慕容凝在籬落宮內用了一頓便餐。
后來,賴著帝王的口諭,更是三不五時的派人去慕容府請慕容凝來籬落宮內,總歸是有非常多的借口,如,向慕容公子請教如何作畫,如何吹笛子,如何養花,如何舞劍,如何下棋……
后來的后來,是大不言慚的向帝王請求,希望拜慕容凝為師父,學習劍術防身。那時,我忘記了,自己原是不能習武的體質;而我那向來精明森厲的帝王侄子,好似亦是忽略了我終生無法習武的毛病。竟然,一口應了下來。
如此,不管慕容凝愿意不愿意,圣旨下,慕容凝來到了我籬落宮,從此,在我想見到時,總能一轉身,一抬頭,就是能見到。
相較于帝王的“善體姑意”、“成姑之美”,相較于我籬落宮內大大小小的面首或是藍顏們酸味濃烈的私下揣測“帝姑待這慕容凝是上心一個月呢?還是一個半月?”,然后,肯定的說“總歸不會超過兩個月”。所有人,好似對我垂青慕容凝,不是如帝王一般的變相“成全”,就是幸災樂禍的在旁數著離慕容凝被棄之一邊還剩幾日。只是,除了一人,那就是,我的貼身護衛,木訥無趣至極的莫尋。
莫尋說:“大長公主,您與慕容公子,非一路人,大長公主又豈是不知?又何必,讓自己置身險境?”
不愧是自我入宮起,即跟著我的貼身護衛,總也是將我看得透徹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