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我聽見莫尋的低呼一聲:“您——”簡短的一個字,不若尋常平淡無波,隱含心焦與驚異。
我伸出舌頭,舔去唇邊殘留的指上血漬,笑道:“莫尋,本宮原以為,你這一輩子,也只有一種說話的語氣,平淡無波,無所震動。原來,也有失聲低呼之時,不過,本宮很喜歡。”復將沁了血漬的食指撫上莫尋頸側那道傷,慢慢的涂抹,踮起腳尖,嘴唇湊在他的耳朵處,低聲道,“莫尋,告訴你一個秘密,本宮體內的血,可是金貴的東西,千金難求,有止血止痛之療效呢。”
我嘆息一聲:“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如今,都不在了。”
我復道:“你不過是說了實話而已,當真是沒有錯的。”
“慕容凝待本宮無意,是籬落宮內誰都知道的事實,本宮何故那般氣怒竟而遷怒于你呢?”
“好了,現在本宮也犧牲自己一點點的血,給你止痛止血。如此,你也無須記惦著本宮失手甩傷你的仇怨了。”
莫尋沉默半響,恭然道:“奴才的這條命原也是大長公主的,縱然大長公主現下要取回奴才的命,奴才亦是無所怨言。”
我側眉,瞧了瞧莫尋的黑眸,笑了笑:“本宮要你的命作甚?”
我收回手指,重新踱回石椅上,揮揮手,道:“好了,你下去吧。”
我不知道莫尋是何時走的,但是,我知道,那人是何時來的。在我將癡兒攬在懷里,說著,此生,癡兒都要陪著我時,那人已是來了。
他一身絕世武功,鮮少顯露,旁人亦只是理所當然的認為,帝王略通拳腳功夫,僅此而已。畢竟,身為帝王,只需略通拳腳功夫即可,否則,何須養那么多的侍衛、暗衛。
但是,我知道,他的功夫,是何等冠絕朝野與武林。因為,當年秘密傳授他功夫之人,原也是我,費盡心機為他延請而來,而他,亦是不負我所望,不出五載光陰,已然出于藍而勝于藍。
他的功夫,不在莫尋之下。所以,他屏了呼吸,莫尋亦是難以察覺。
而我,天生的,不能練武的體質,雖是手無縛雞之力。卻是,那么輕而易舉的,就能察覺到他的到來。只是因為,他的氣息,在十年的相守中,于我而言,無須刻意銘記,已然是不知不覺中深入骨髓的熟悉。
那是一種,如千年寒冰的森冷,夾雜絲絲的凜冽的孤絕的霸道氣息。
所以,我在那氣息離我愈來愈近之時,憑欄遠眺,望向更遠的天際處,遠黛紅日,說:“端午向來是避災、驅邪、結喜氣、造好運的黃歷佳日,圣上此來,又是為哪出?吃齋念佛,求平安?還是,聊敘姑侄之情?”
“姑姑以為,承燁來此,是為哪出?”自從他登基為帝后,已是不再在我面前,自稱“承燁”,喚我一聲“姑姑”了。他登基為帝后,自稱的是“朕”,喚我的是“帝姑”。如今乍聽,竟是多多少少的,含了不真切的況味。
我沒有回頭,只是笑:“圣上的心思,又豈是尋常之人能揣度出的?”
“姑姑,你于承燁,是尋常之人么?”他反問我,嗓音低緩,慢慢的,氣息近我而來。
“天下人皆知,圣上待帝姑,恩寵榮耀,無不厚待。”
“姑姑,承燁想要知道的,不是天下人所想,而是,姑姑所想。”他走近我身邊,俯身,與我一同眺望那煙波浩渺中倒影的青山紅日。
“有區別么?我亦不過是圣上萬千子民中的一個。”我靜然燦笑,看向煙波中的倒影,他今日一身輕便素色薄衫,仿或要融在池水中一般,小我七歲的年紀,曾經,總也是比我低一個多頭的身高,眨眼,已是比我高出甚多,水波中的寬肩已是高出我的頭頂許多。有金色鯉魚游來,攪動煙波中的倒影,那煙波中的冷峻容顏仿或有絲微的動容,許是水波過于柔和,水波中的容顏也是連帶的蒙上一層迷蒙的溫情之色。
他不再開口說話,許久許久,我聽見一聲輕微的嘆息,待想要尋摸,已然無跡可尋。
然后,他說:“今日確實是個好日子,不單單是慕容府長公子,朕的丞相迎娶嬌妻,就是朕,也要在今晚,納妃了。”
我側頭看了看他,他始終看向煙波中的倒影,說:“新納的妃子,姑姑也是識得的,記得,姑姑先前還夸過的,說那女子嫻雅溫寧、知書達理,娶后當娶此女子。姑姑是難得夸人。”
我有如此盛情夸贊過一位同性女子么?我擰眉,真是不記得了。
“姑姑是不記得了么?”他終于側頭看我,葡萄紫的眸子俯視著我,若有所思的,道,“姑姑不記得的事,倒也是不少。”
我揚眉,反駁:“至少,我記得,圣上少時的光景。”說罷,我仰頭,燦顏歡笑,“圣上,需要我點滴說起么?”
他盯著我,許久許久,削薄的唇動了又動,這才吐出一個字來:“哦?”
“圣上三歲半夜尿床,四歲天花滿臉,五歲打架掛彩,六歲門牙漏風,七歲怕鬼半夜睡不著,八歲打架輸了還是只會哭,九歲……”
“嗯?九歲如何?”他一臉淡然,問我。
九歲,九歲的他,慢慢的,按照我教的,隱忍,堅韌,刻苦學習文治武功,漸漸的,性情變得獨立亦涼薄。那以后,確然再也沒有什么值得我拿出來說事的了。
旋即,我挑眉,笑道:“圣上還記得么?圣上十二歲那年的盛夏——”
終于,我在他淡然無波的臉上,探尋出那微不可察的幾許赧色。這讓我,一年來,郁結著不甘的內心,有了些許的平衡。
他十二歲那年的盛夏午后,累極而趴在書案上入睡。我輕著步子走過去,原是想著替他換了身上厚重的袍子好睡得踏實,輕著手中力道,慢慢的扶起他趴在案上的上身,卻是見他滿臉潮紅,呼吸急促。我心里大駭,忙探手取下發上銀簪子去探案上半杯香茶。銀簪光彩如初,茶水并無異樣。那么,是在晌午時分,我去太后處請安,他在劍室練劍的那會兒功夫?
忙直起身子,就要去張口喚莫尋。
睡夢中的他,卻是緊緊握著我的手,力道是從未有過的強勁,身子亦是在那個瞬間,緊繃如鐵石,嘴里喃喃的,不知所謂。瞬間之后,他整個人松懈下來,而我,亦是終于明白,方才,發生了什么。
十二歲的他,在那個盛夏的午后,第一次夢遺。
隔一年,正是我來到他身邊的第十個年頭,他登基為帝。
如今,晃眼的,又是第三個年頭。
他是十六歲的少年帝王,大權在握,足以讓朝堂百官不可小覷。
我是二十三歲的帝姑,仗著帝王的恩寵榮耀,肆無忌憚,為所欲為。
這亦是世人眼中的,我與他。
他手扶欄桿,朝我笑了笑:“看來,姑姑是,不該記得的,都清晰記著。該記得的,倒是絲毫記不清了。”
“姑姑,那個女子,是慕容府的千金,慕容凝的同胞妹子,慕容焓。內務府造了冊子,承燁封了她為貴妃。”
“是么?如此,恭喜了。”自他登基以來,后宮佳麗已三萬,唯獨后位虛懸,正一品的妃子中,亦是不曾見封誰為貴妃過,即便是那后宮獨寵的賢妃,也是在年前為他孕育了皇長子后,才賜封了這意味著正一品的“賢妃”封號。倒是這慕容家的女子,甫入宮,即是貴妃封號,看來,只需誕下龍子,自是后位之內定人選。
他問我:“姑姑除了這一句恭喜,沒有別的要對承燁說的么?”
我笑,說:“后宮三萬佳麗,等著圣上雨露恩澤,圣上自當多多保重好龍體才是。”我微微朝他福了福身子,“圣上如若沒其他旨意,籬落該是時辰去慈航齋念佛了。”
他依欄而站,望著我,說:“姑姑是承燁唯一的親人了,待迎娶了貴妃后,朕會帶她來給姑姑請安。姑姑若是不嫌累,可否晚宴多備兩雙碗筷?”
“謹聽圣諭。”我拾級而下,走出水榭。看來,他對這慕容家的女子,是上心了。而慕容家,在這端午時節,當真是雙喜臨門了。
在我轉身折入小徑時,熱風吹來帝王輕微淺語,說:“姑姑,你是否知曉,那年的盛夏午后,承燁,夢見了誰?”
我不曾回頭,只是抬起的腳頓了頓,唇角微挑。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提及的,是他新納的妃子,那么,那年所夢見的女子,除了那慕容家的女子慕容焓,還會是誰?如此,當真是要恭喜他了,可謂是,心想事成了。
拜別帝王后,我確然是去了慈航齋。所謂慈航齋,即是這座玉雕庵堂的主殿,最初搬過來時,人還未走近,便是老遠的看見那燙金牌匾在陽光下濯濯生輝,癡兒歪著脖子,一字一字的念道:慈——航——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