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論奴隸制
- 社會契約論
- (法)盧梭
- 2712字
- 2013-08-02 20:12:39
既然面對同類時任何人都沒有天生的權威,既然強力無法產生任何權利,那么人間一切合法權威的基礎就只剩下契約了。
格老秀斯說,如果一個人能夠轉讓自己的自由,使自己成為某個人的奴隸,為什么全體人民就不可以轉讓他們的自由,使自己成為某個國王的臣民呢?這里有很多含混不清的字眼需要解釋。讓我們以“轉讓”一詞為例。轉讓就是奉送或出賣。但一個人使自己成為另一個人的奴隸并非是奉送自己,他是在出賣自己,至少也是為了自己能活下去。那么全體人民為什么要出賣自己呢?因為國王遠不能供養全體的臣民,反而還得從臣民那里獲得他自身的生活供養。用拉伯雷的話來說,即使是國王,一無所有也是活不了的。難道臣民在奉送自己人身自由之時,還以國王攫取他們的財產作為條件嗎?我看不出他們還保存了什么東西了。
有人說,專制君主能夠為臣民保太平。即便如此,假如專制君主的野心引起戰爭,假如專制君主貪得無厭,假如官吏騷擾百姓,這一切對人民的危害更甚于人民之間的糾紛,人民從這里得到的是什么呢?如果這種太平也是人民的一種災難,那么人民又能從這里得到什么呢?監獄中的生活同樣很太平,難道這就能夠證明監獄也很不錯嗎?被囚禁在西克洛浦(希臘神話中的巨人族)的洞穴中的希臘人,在那兒過得也很太平,但是他們只不過是在等著被吞掉罷了。
說一個人無償地奉送自己是荒謬和不可思議的。這種行為是不合法的、無效的,因為這樣做的人已經喪失了健全的理智。說全國人民都這樣做,就是在假設舉國人民皆瘋狂了,而瘋狂是無法形成權利的。
縱使人們能夠將自己轉讓,他也無法轉讓自己的孩子。孩子們生來就是自由的,他們的自由屬于自己,除了他們自己以外,任何人無權對他們進行處置。在孩子達到能夠運用理智的年齡之前,父親可以為了他們的生存、幸福,以孩子的名義訂立某些規則,但是卻不能毫無條件地將他們奉送給別人,因為這種奉送違反了自然的目的,而且超出了做父親的人應有的權利。所以,要讓一個專制的政府合法,就必須讓每代人都能自主地決定到底是承認它還是否認它,但是,那樣一來,這個政府也就不再是專制的了。
放棄自由就等于放棄自己做人的資格,放棄人類的權利,甚至是放棄自己的義務。而一個放棄一切的人是無法得到任何補償的。這種棄權是不合人性的,并且取消了意志的自由,也就相當于是取消了行為的一切道德性。最后,規定一方為絕對的權威,另一方無條件地服從,這本身就是一項無效且自相矛盾的約定。對一個我們有權向他索取一切的人并不承擔任何義務,這難道不是很清楚的事嗎?難道這種既不平等又沒有交換的唯一條件,其本身不就是無效的嗎?因為,不管我的奴隸有什么樣的權利來反對我,既然他的一切都屬于我,并且他的權利就是我的權利,那么,這種自己反對自己的權利,豈不是成了一句沒有任何意義的空話了嗎?
格老秀斯以及一些其他的人,從戰爭里得出了這種所謂奴役權的另一個起源。依他們所說,征服者有決定被征服者的生死的權利,但是被征服者能夠以自由為代價贖取自己的生命。據說,這種約定好像更加合法,因為它同時有利于雙方。
但是很明顯,無論如何,這種所謂殺死被征服者的權利都絕不可能是戰爭的結果。因為人類生存在原始獨立狀態之時,彼此之間絕不存在任何經常性的關系能夠構成和平狀態或者戰爭狀態,所以他們絕不可能是天生的仇敵。構成戰爭的,是物的關系而非人的關系。既然戰爭狀態并不能夠產生于單純的人與人的關系,而只能產生于實物的關系。所以私人戰爭,或者說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戰爭就既無法存在于根本還沒出現固定財產權的自然狀態中,也無法存在于一切都處于法律約束之下的社會狀態中。
私下的斗毆、決斗或沖突,這些行為根本無法構成一種狀態。至于被法蘭西國王路易第九的敕令認可,但是卻被“上帝的和平”禁止的私人戰爭,僅僅是封建政府在濫用職權,如果它曾是一種制度的話,那也是一種違反自然法則并且違反一切良好政體的荒謬的制度。
因此,戰爭是國與國之間的一種關系,而絕非人與人之間的一種關系。在戰爭中,個人與個人絕非以人的身份,甚至也不是以公民的身份,而僅僅是以士兵的身份才偶然成為仇敵的;他們只是作為國家的保衛者,而絕不是作為國家的成員。最后,只要我們不能在性質不同的事物間確定任何真正的關系,一個國家就不能以人為敵,而只能以其他的國家為敵。
這項原則符合一切時代所確立的準則以及所有文明的實踐。宣戰并不僅僅是向國家下通告,更是在向它的臣民下通告。外國人,不管是國王、個人還是整個民族,不向君主宣戰就進行掠奪、殺害或搶劫臣民的,只能算是強盜而并不是敵人。即使在正式的戰爭之中,一個公正的君主盡可以占有敵人國土上所有的公共財產,但他尊重個人的私有財產和自由,他尊重作為他自己的權利之依據的那種權利。既然戰爭的目的是摧毀敵國,只要手中有武器,人們就有權殺死對方的保衛者。但是一旦他們投降,不再是敵人或敵人的工具之時,他們就重新成為單純的個人,而別人也就不再對他們有生殺之權。有時候,即使不殺害對方的任何一個成員也能夠消滅一個國家。戰爭絕對無法產生不是戰爭的目的所必需的任何權利。這些原則并非格老秀斯的原則,也不是以詩人的權威為基礎的,而是基于事物的本性,以理性為基礎的。
至于征服權,它除了最強者的法則之外,就沒有其他任何依據了。假如戰爭根本就沒有賦予征服者屠殺俘虜的權利,那么,這種他并不具有的權利,就無法成為他奴役被征服者的權利的基礎。只有在不能使敵人成為奴隸時,人們才擁有殺死敵人的權利。所以,將敵人變成奴隸的權利,就絕非出自殺死敵人的權利。于是讓人用自己的自由作為代價來換取生存權,就成為一場不公平的交易了。依據奴役權確定生殺權,又依據生殺權確定奴役權,這豈不是明顯地陷入了惡性循環嗎? 即使假定存在這種可怕的可以殺死一切人的權利,我也認為一個由戰爭造成的奴隸或是一族被征服的人民,對其主人除了被迫服從以外,完全沒有任何義務。征服者既然已經剝奪了他生命的等價物,那么對他就根本沒什么恩德可言,征服者就從毫無所得變成了有利可圖。因此,除了強力之外,征服者遠沒有得到任何權威,戰爭狀態在他們之前仍然繼續存在著。他們之間的關系本身就是戰爭的結果,而戰爭權的行使則是假設并不存有任何的和平條約。他們之間也曾經有過一項約定,即使是曾經有過,這一約定也不是要消滅戰爭狀態,而是假定戰爭狀態的繼續。
因此,不管我們從哪個方面來考察事物,奴役權都不存在,因為它不僅是非法的,而且是荒謬的、沒有任何意義的。這兩個名詞——奴隸制與權利——是互相矛盾的、互相排斥的。無論是個人之間,還是個人對全社會,下列說法都毫無意義:“我同你訂立一個約定,這個約定中的負擔完全歸你而利益完全歸我;只要我高興,我就守約,并且只要我高興,你也得守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