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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人與海 (4)

一會兒,他又大聲說,“要是孩子跟來就好了。可以給我幫幫手,也看看這次是怎么打魚的。”

誰老了都不該孤苦伶仃的一個人過,他想。可這難以避免。為了保存體力,我必須記著把金槍魚吃了,別把它給放壞了。記住,就算你再怎么不想吃,到早上也必須吃了。一定要記住!他叮囑自己。

夜里有兩只鼠海豚游到船跟前,他聽到它們打滾兒、噴水的聲音。他能從它們噴水的聲音聽出來哪只是雌性,哪只是雄性。雄性噴水很大聲,雌性噴水像嘆氣。

“它們真好。”他說,“它們一起玩耍,一起嬉戲,相親相愛。它們跟飛魚一樣,都是我們的兄弟。”

這時,他對釣到的大魚心生憐憫。他想,它很棒,很奇特,誰知道它幾歲了。我從來沒碰到過這么身強力壯、行為怪異的魚。說不定它學乖了,不肯亂跳。要是它亂跳亂沖,可能就會要了我的命。說不定它以前被鉤住過很多次,知道跟人斗就得這樣。它可不知道這次對手只有一個人,還是個老人。話說回來,它可真是條大魚,要是魚肉味道鮮美,該賣個多好的價錢啊!它像個男子漢一樣叼餌,像個男子漢一樣拉拽,沉著冷靜地跟人斗。不知道它現在有沒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跟我一樣豁出去了?

他還記得上次碰到一對兒馬林魚,雌魚被他鉤住了,因為雄魚總是讓著雌魚,讓它先吃。雌魚咬了鉤就慌了,發瘋似的拼命掙扎,很快就筋疲力竭了,雄魚一直守著它,竄過釣繩跟它一起在水面上兜圈子。雄魚挨得非常近,尾巴像把大鐮刀,又大又鋒利,老人擔心它尾巴一掀,把釣繩割斷,就用帶把兒的拖鉤把雌魚拖過來,一把抓住它長劍似的嘴巴和砂紙般粗糙的邊兒,用木棒猛砸它的腦門兒,打得它都快變成鏡子后襯的銀白色了,然后男孩一起幫著抬上船,雄魚還守在船邊不肯走。于是,老人收拾釣繩和漁叉,準備下手,此時雄魚突然在船邊高高躍起,查看雌魚的下落,接著便潛入深水,一對淺紫色的胸鰭像翅膀一樣張開,露出一身淺紫色的寬紋。老人還記得它有多美,而且,它一直守到最后。

這是我親眼見過的最叫人難受的事,老人心想。男孩也很難受,于是我們求雌魚寬恕,盡快把它殺了。

“真希望孩子在這兒啊。”他上半身趴在船頭圓鼓鼓的木板上,肩頭上扛著繩子,大聲說道。從釣繩上就能感覺到大魚的力氣,它正穩穩地朝自己選定的目標奔去。

因為我對它耍了花招,它才不得不做出選擇,老人心想。

它原本選擇待在幽暗的深水里,待在任何陷阱、圈套和花招都傷害不到它的遠處。而我選擇跑到這個誰都不來的地方找它。全世界誰都不來的地方。現在,我們兩個纏在一塊兒了,從中午開始就這樣了。不管是我還是它,都沒人幫忙。

也許當初我不該做漁夫,他想。可是我生來就是干這個的。待會兒我一定要記著天一亮就把金槍魚吃掉。

天剛微亮,什么東西吃掉了他身后的一處魚餌。他聽見竿子折斷了,釣繩刷地從船舷上緣飛出去。黑暗中他從刀鞘里抽出刀子,左肩扛著大魚的牽力,身子向后側去,沿著船舷上緣割斷了那根釣繩。接著,他又斬斷離他最近的釣繩,摸黑把剩下幾盤備用繩松著的繩頭兒綁在一起。他一只手靈巧地打結,一只腳踩在船上的繩子上,把繩結拉緊。現在,他手頭有六卷備用繩了。剛才割斷魚餌的兩根釣繩,每根都牽著兩大盤,大魚嘴里的魚餌扯著兩盤,這六盤繩子現在全部接上了。

他想,還有根繩子鉤著魚餌,垂在四十英尋深處,天亮后我要過去把那根釣繩也割斷,把備用繩也接上。我會損失兩百英尋的加泰羅尼亞[西班牙古地名。]優質釣索了,還有那些魚鉤跟鐵絲箍。這都可以重新再添置。可如果別的魚上了鉤,把繩子弄斷,把這條大魚放跑了,誰能再重新找這么一條來?不知道剛才咬鉤的是什么魚。可能是條馬林魚,要不就是箭魚,或者鯊魚。我還沒來得及掂量一下,就不得不把它甩掉。

他大聲說:“要是孩子跟我來就好了。”

可是你沒帶那孩子來啊,他想。你只有自己一個人,最好現在就過去把最后那根釣繩割斷,管它天黑不黑,把兩盤剩下的繩子也接上。

于是他就這么做了。摸黑過去干活還真不容易,而且魚還突然頓了一下,扯得他臉朝下摔在船板上,眼眶下面劃了個口子。鮮血順著他的面頰往下流,不過還沒流到下巴就干結了。他又回到船頭,靠在船板上喘口氣。他把麻布袋拉正,小心翼翼地把釣繩換到肩上沒被勒痛過的地方,他用肩膀抵住繩子,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魚,看魚的牽力怎么樣了,然后把手伸到船舷外的海水里,看看小船走得有多快。

不知道它剛才為什么突然頓了一下,他想。鐵絲肯定已經滑到它小山一樣的脊背上了。當然,它的背肯定不像我的背,疼得這么厲害。可是,不管它有多厲害,都不可能拖著這條船一直跑。現在,可能礙事兒的東西全都清理了,我手邊有一大堆的備用繩,萬事俱備。

“魚啊,”他柔聲說,“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我死。”

我猜它也會一直陪著我的,老人想。他等著天亮。拂曉前這一陣很冷,他緊貼著木板,想暖和暖和。它能撐多久我就能撐多久,他想。借著第一縷曙光,他看到釣繩伸出船外,垂入水中。小船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太陽探出頭頂,陽光射在老人右邊的肩膀上。

“它晚上朝北走的。”老人說道。水流會把我們一直往東邊推,他想。如果魚轉個方向順著水流走就好了,那說明它沒力氣了。

太陽升得更高了,老人意識到魚根本不累。不過有一個不錯的跡象:從釣繩傾斜的角度來看,它已經浮上來一些了。這倒不是說它會跳起來,不過,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上帝保佑,讓它快跳吧。”老人說,“我有足夠的釣繩對付它。”

說不定我再稍稍繃緊點兒它就會疼得跳起來,他想。天都亮了,快讓它跳吧,跳起來它沿著脊椎骨的氣囊就會充滿氣,那它就不會沉底死去了。

他試著把繩子繃得更緊,可是,從他釣住那條魚開始,釣繩已經繃得快斷了,他身子往后仰,使勁拉繩子,繩子拽得他肩頭生疼,他知道,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拽得再緊了。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能猛拽,他想。每拽一下都會把鉤尖兒扎的傷口拉得更寬,那等它跳起來的時候,搞不好會甩掉鉤子。不管怎么樣,太陽已經出來了,感覺舒服多了,而且,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在海上眼睛不用正對著太陽。

釣繩上掛著黃色的海藻,老人知道,這只會給大魚拉船造成負擔,所以他樂得讓海藻掛在上面。夜里發出閃閃磷光的,就是這些黃色的馬尾藻。

“魚啊,”他說,“我很愛你,很佩服你,可是,等不到今天天黑,我就要殺了你。”

希望如此,他心想。

這時,一只小鳥兒從北邊沖著小船飛過來。是只鶯兒,它低低地掠過水面。老人看得出這只鶯兒已經累壞了。

鶯兒先是落在船艄歇腳,又繞著老人的腦袋轉了一圈兒,最后落在釣繩上,似乎釣繩更舒服些。

“你幾歲了?”老人問鶯兒,“這是你頭一回出門嗎?”

他說話的時候,鶯兒盯著他看。它累壞了,根本就不管腳下的繩子是否牢靠,只管用兩只纖細的爪子緊緊鉤住繩子,身子在上面晃來晃去,搖搖欲墜。

“繩子穩著呢,”老人對它說,“穩得不行呢。不是一夜都沒刮風嗎,你怎么累成這樣?鳥兒都怎么了?”

還有那些老鷹到海上來攔截它們呢,老人心想。不過他沒告訴鶯兒,反正說了它也聽不懂,再說了,很快它就會領教老鷹的厲害了。

“好好歇歇吧,小鳥兒,”他說,“歇好了就上陣去碰碰運氣吧,不管是人是鳥兒,還是魚,誰都得這么做。”

他不由得話多了起來,因為他的脊背僵了一夜,現在實在痛得厲害。

“鳥兒啊,要是你愿意,就留下來吧。”他說,“待會兒要起風了,可惜我不能揚起帆來,乘著微風送你上岸,真是很抱歉,因為我這兒還有個朋友呢。”

就在這時,魚突然一頓,把老人拽倒在船頭上。要不是他貼緊船板,把繩子放長,差點兒被它拽到水里了。

釣繩一抖,那只鶯兒飛走了,老人沒看到它什么時候離開的。他小心翼翼地用右手牽了牽釣繩,這才發現手上流血了。

“肯定是什么東西弄痛它了。”老人大聲說著,試著把釣繩往回收,看看能不能把魚拉回頭。但是,當他感覺繩子快斷了時,就立刻穩住釣繩,身子后仰,扛住繩子的拉力。

“魚啊,你現在感覺不好受吧。”他說,“其實,天曉得,我也一樣呢。”

他四下張望,尋找那只鶯兒,因為他本來想讓它給自己做個伴兒呢。鶯兒已經飛走了。

你沒待多久,老人想。但是,上岸之前,恐怕你這一路要去的地方都沒這兒安全。魚突然頓一下我就把自己的手割破了,我是怎么搞的?肯定是太笨了,要不然就是我當時光顧著看小鳥兒了。現在我可得專心干活兒,待會兒得把金槍魚吃了,別到后面沒力氣了。

“要是孩子在這兒就好了,要是有鹽就好了。”他大聲說。

他把釣繩換到左肩,小心翼翼地跪下,把右手伸進海水里,浸了一分多鐘,看到一縷血消失在海水中。隨著小船往前行駛,海水穩穩地朝他的手潑過來。

“它慢多了。”他說。

老人倒很想讓手在咸水里多浸一會兒,但他擔心大魚再突然頓那么一下,于是他站起身來,站穩腳跟,舉起手讓太陽曬著。就是被繩子擦破了,皮外傷而已,可是卻剛好傷在干活用的部位。他知道,只要這次較量沒有結束,他就會用到這只手,真正的戰斗還沒有打響,他可不想先把自己給傷了。

“現在,”他看看手已經干了,便說,“我得把小金槍魚吃掉了。我可以用拖鉤把它鉤過來,舒舒服服地在這兒吃。”

他跪下來,拿拖鉤翻找船頭下面的金槍魚,找到后叉拖到跟前,留心別挨到那堆繩子。他又用左肩去扛住釣繩,用左手、左臂撐住拉力,然后從拖鉤的鉤子上取下金槍魚,把拖鉤放回原位。他用一只膝蓋壓著魚,從魚背下手,縱向剖開,從頭切到尾,剖成條狀。一條條深紅色的肉像一根根楔子,他從脊柱旁邊下刀,一直切到魚肚子邊上。他切完六條,便攤在船板上晾著,然后在褲子上擦了擦刀,拎著魚尾巴,把殘骸丟進海里。

“估計我吃不完一整條。”他說著取過其中一條,用刀切斷。他能感覺到釣繩上那股堅韌、頑強的拉力,這時,他左手抽筋了。這只手緊緊地抓著吃重的釣索,他憎惡地瞅了瞅。

“這算什么手?”他說,“想抽筋你就盡管抽吧,抽成雞爪子吧。對你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好啦,他低頭望著幽暗的海水中一截斜斜的釣繩心想。趕快吃吧,吃了能給這只手添把力氣。也不能怪手,你跟那條魚折騰了好幾個小時了。搞不好還要一直跟它折騰下去呢。趕快把魚肉吃掉吧!

他揀起一段魚肉放進嘴里,慢慢兒嚼著。還不算太難吃。

好好兒嚼,把肉汁嚼出來咽下去,他想。要是有個小酸橙或者檸檬什么的,或者加點兒鹽,吃上去會更不錯。

“手啊,你覺得怎么樣?”他問那只抽筋的手,那只手簡直像僵尸一樣硬邦邦的。“為了你,我還要再吃些。”

他剛才把一條剁成兩段,吃了一段,現在把剩下那段也吃了。他細細地咀嚼,把皮吐了出來。

“現在好點兒嗎,手?是不是問得太早了,你還不知道?”

他又拿了一整條魚肉嚼起來。

“這條魚身強力壯,鮮血充足。”他想,“幸好我捉住的是它,不是海豚。海豚肉太甜。這條魚幾乎沒什么甜味兒,營養都還在呢。”

不過,話說回來,也不能凡事只講實用啊,他想。要是有點兒鹽就好了。不知道太陽會不會把剩下的東西都曬干曬臭,雖然我現在不餓,可最好還是把這些全吃了。魚這會兒冷靜、沉著。我要全部吃了,好準備迎戰。

“手啊,忍耐些吧,”他說,“我做的這些都是為了你。”

真希望能把魚也喂一喂,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可我必須殺掉它,必須有力氣殺掉它。他慢條斯理、盡職盡責地把楔子似的魚肉條全部吞進肚子里。

吃完后他挺直身子,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好了,”他說,“手啊,你可以松開繩子了,我會用右臂單獨對付那條魚的,直到你不發癲為止。”他本來用左手攥著那根吃重的釣繩,現在他用左腳踩住釣繩,上身后仰,頂著脊背承受的拉力。

“上帝保佑,讓我的手快別抽筋了,”他說,“我不知道魚還會怎么鬧呢。”

不過它看上去倒很安靜,像是在按著自己的計劃行事呢,他想。可它到底準備怎么辦呢?他想。我又準備怎么辦?它塊頭那么大,我得看看它準備怎么辦,再決定自己怎么辦。要是他肯跳起來,我就可以殺掉它。可它一直不肯出來,那我也只好一直跟它耗著了。

他把那只抽筋的手在褲子上來回搓,想讓手指軟和下來。可是手不肯張開。等太陽暖和起來興許它就張開了,他想。等我把那條身強力壯的生金槍魚消化了興許它就張開了。如果我不得不用這只手,那不管多痛,我都要把它掰開。可是現在我不想強行掰開它。讓它自己慢慢張開,慢慢恢復吧。說到底,都怪我在夜里讓它受罪了,為了把那些釣繩割斷重新接到一塊兒,累著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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