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南陵東北面是一座龍形峰巒，喚龍棲山，皇城東的青龍大街背靠著龍棲山的峰尾，街面帶著幾道起伏極低的緩坡。兩旁的街鋪櫛比，有些鋪子為了不被上首的鄰居占上風，墊高了地基，用經年的青條大石板砌了門前石階，闊大的臺階倒是方便了疲憊的行人。

楚青立在臺階上瞧著緩坡盡頭，只隱隱瞧見掩在碧煙芳樹間的太子府的高墻，他嘆息了一聲，就地坐了下來，瞧了一眼坐在石階上撫挲著西極龍媒的自家少爺。

少爺方才特意找了家客棧好好清洗了一番，換了衣裳，發(fā)髻也重新梳過，高高的聳在頭頂，露出光潔精致的額頭。這兩月在慎刑司似乎清減了許多，瞧著更清俊出塵。一把霞光亂折的余暉將他雪白的衣衫，清俊朗朗的眉眼暈染出別樣的風致，就仿佛京都里那個最著名的畫師謝南子用“素釅齋”最釅缊清亮的墨，勾畫出廓形，再隨意取了些粉淡的胭脂輕輕一抹，便揮就了一幅教人驚艷不已的圖畫。

只是總覺得少爺昔日飛揚的神采，如今卻幽沉了，撫挲著西極龍媒的神情，專注沉靜的令人詫異。楚青瞧著，委實不知說什么才好，左右晃了一下腦袋道：“莫姑娘會出來么？”

身旁的侍衛(wèi)里頭，有機靈的，說道：“莫姑娘曉得少爺今日回府，定會出來的?！痹拕偼辏阌惺绦l(wèi)歡呼道：“來了，來了......”

楚青跳起來，瞧見緩坡盡頭，果然慢慢地出現(xiàn)了一輛雙駕的青幄馬車，小花駕車，大花騎馬相隨,在萬道霞光里，像是仙綸降世般。他笑逐顏開地道：“少爺，是莫姑娘的兩個隨從?！?

楚靜池立起身，拍了拍西極龍媒，道了聲：“走！”便率先上馬，迎了上去。

余下眾人，均笑容可掬的上馬呼擁而上。

坐在車轎里的莫千綽聽得外面聲響，挑開簾子，脧著策馬而來的楚靜瀾，笑晏晏的喚道：“噯，師兄，好久不見。”

楚靜瀾笑道：“的確好久未見了，師兄帶你去望仙樓吃飯?！陛p輕一提手中韁繩，西極龍媒乖巧的轉了個身，將就著那兩匹羞澀的青驄母馬的步子，并駕齊驅著。

莫千綽眉開眼笑道：“師兄，我要吃那個脆烤乳豬、芫爆仔鴿、桂花魚條八寶兔丁、鹿肉片飛龍脯……”據(jù)說這些是望仙樓的鎮(zhèn)店菜品，連宮廷里的貴人都傾慕的緊。

楚靜瀾點頭，失笑道：“好?！彼沽藗€眼色給楚青。楚青會意，夾了下馬肚，先一步去望仙樓布置了。

這一路莫千綽撩著簾子與楚靜瀾閑道家常，神采間顧盼神飛。車轎內的秋黃與絳晚坐在一側，互相對視一眼，便湛定不語。

大花瞧著呼啦啦以楚靜瀾馬首是瞻的楚府侍衛(wèi)，生生的擠掉了自己的位置，將小姐掀簾的那側，幾乎圍了個水泄不通。他摸摸下巴，如此一來，似乎無人瞧見小姐不得體的舉止了。

他將座騎驅策到另一側，與車轅上的小花并肩，朝小花擠了擠眉，低聲道：“姓楚的挺有心?！?

小花睨了他一眼，道：“你莫多事！”頓了頓，又面無表情地道：“唔，的確有心?！?

大花咧嘴一笑，道：“那咱們以后也可以跟小姐去青龍關混個將軍了。”

小花嘴角一抽，道：“花弟，你竟有此打算？不準備先成家了？”

大花羞澀的摸了摸頭，道：“又沒人瞧得上俺?！彼麌@息的望向小花另一側的西極龍媒，以及馬背上眸正目清，長眉入鬢，清朗雋秀，連坐姿都挺拔如春松的楚靜瀾。白衣白馬，烏眸黑發(fā)，還目帶繾綣。街上的女子紛紛將能投的全投了過來，一幅幅羞澀捂面的情狀。

大花瞧得蕩氣回腸。

小花目不斜視，將投過來的瓜果糕餅探手一抓，抓了幾乎半簍。他喃喃念了一句：“罪孽深重??！”

莫千綽瞧著稀罕，忍不住道：“師兄，你每次出門便萬人空巷么？”

楚靜瀾湛定道：“哪有？”耳根卻紅了。旁邊有不識趣的侍衛(wèi)插嘴道：“咱們每次隨少爺出門，空手出，滿手歸，還得過一只雞?！?

楚靜瀾掃了那侍衛(wèi)一眼，侍衛(wèi)摸摸頭嘿嘿一笑，心道：“少爺您還裝，不是楚青怕您不得美人心，耳提面命，咱們至于絞盡腦汁的給您添薪加火么？”

莫千綽有些遺憾地道：“早知如此，我今日也該換個男裝騎馬出來才是。”

這一路說笑，不知不覺便到了望仙樓下。望仙樓上下兩層，占了長約兩里的清水街半片臨街，瞧著雕檐畫角，富麗流煌。樓畔綠楊啼野鳥，門前翠柳系花驄。

門口立著幾個面目秀麗的青衣小廝，招呼著進門的達官貴人，熟練有禮的安排女眷從另一簪花的側門入內。另有粗高的黑衣漢子將點好的兩串長長的紅紗燈籠挑上檐角。還未入夜，便將一幅燈紅酒綠的繁華景象鋪陳開來。

大花小花將馬車停到簪花門側，秋黃絳晚將莫千綽扶下車。大花道：“小姐，您進去，我二人便在此巷子里，有事您撮個宮哨?！?

莫千綽點頭，笑道：“好?！迸赃吅鲇幸粙扇酊L鳥的聲音道：“放心罷，在望仙樓可無人敢鬧事?！?

莫千綽轉頭，瞧見一紅衣白膚的少女，立在一輛兩駕的青幄馬車旁，正眨著一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水杏眸子瞧著自己。身旁還立著一沉靜的丫鬟。秋黃在身側低聲道：“小姐，是嚴家的嚴如玉小姐。”

莫千綽落落大方的施了一禮道：“多謝姑娘提醒?！?

嚴如玉脧了她一眼，簡單回了一禮，道：“你也是來瞧那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表演么？”

莫千綽一怔。

嚴如玉瞧她神情，拂了拂衣袖，道：“是我失言了?！鞭D身便進了簪花門。

小花在一旁低聲道：“小姐，這似乎是京中小姐們悄悄興起的一個占卜游戲。是用一面古銅鏡做的器，據(jù)說能召鬼神，通曉未來過去?！鳖D了頓，又將聲音壓得更低：“曲姑姑道那銅鏡邪門得很，您千萬別去湊熱鬧。”

莫千綽心中一動，點了點頭。

她在門口立著的這會，秋黃已經告訴她，哪家哪家的高門小姐進去了，其中還有端木將軍府的花氏唯一嫡出的大小姐端木瓏。莫千綽瞧著她們面上的神情大同小異，便斷定這些小姐們都是為了那不為人知的消遣。她笑了笑，帶著秋黃與絳晚也進了簪花門。

入了簪花門，便是一道長長的抄手廊，莫千綽隨著前面三三兩兩的儷影香鬢，打量著這望仙樓內的布局。樓閣亭榭連綿相接，碧闌干低接軒窗，香氣馥郁的花樹高低相間，瞧著甚是雅致。此時春日短促，余霞一收，天色便黯淡下來。望仙樓便有專門的丫鬟提著燈籠叮囑著：“小姐們請小心臺階?！?

秋黃絳晚跟在莫千綽身后，三人步履間都帶著湛定從容，不似一般閨閣女子。提著燈籠立在廊角的丫鬟不動聲色的掃了三人一眼，復又低下頭去。

走到一處岔道口的垂花門，望仙樓的小丫鬟做了個請這邊走的姿勢，那些世家小姐們紛紛走了進去。莫千綽想了一想，也跟了進去。前頭有人低聲在說：“我剛剛在垂花門的岔道處好像瞧見鳳城公子了?！?

莫千綽聽了無感，前頭卻頓時騷動了。那些矜持的小姐們你一言，我一語的道：“真的么？”

“鳳城公子居然會來望仙樓?！?

“啊，怎么辦，我今日衣裳穿得不對?！?

莫千綽被她們的情緒渲染，忍不住低頭瞧了瞧自己的衣裳，還是去端木府的行頭，一身銀線梨紋的冰蠶絲月華裙，高挽的靈蛇髻，沒有哪里不得體。

“鳳城公子今日出現(xiàn)，是和哪位有約么？”

“會不會是太子殿下，剛剛我在門口，撩了簾子，瞧見殿下了?！?

莫千綽心道：“寧璧怎地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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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花門口，俞鳳城一身玄黑直裾衣裳，袖口與交衽處是朱砂紅底子，上用金線繡了蘭草，腰間系了一條同色蘭草腰帶，腰帶上系了一對用四色絲繩穿著寓意驅災辟邪、驅病強身的剛嚴雙卯。他身姿修長瘦削挺拔，那身略嫌沉穆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竟教他穿出了鳳表龍姿的玉質自然。

他瞧著抄手廊上行止間有猗旎從風之態(tài)的背影，問身旁提燈籠的丫鬟：“芷葭，她就是那個給端木川治傷的莫千綽么？”

芷葭道：“是，奴婢在端木將軍府門前見過。”

俞鳳城點了點頭，道：“曹公子走了么？”

芷葭道：“走了?！?

俞鳳城抬起手，瞧了一眼食指上的方形青銅戒指，面無表情地道：“下次隨便哪路人馬，只要與皇子們沾上關系的，一概不見?！?

芷葭恭聲道：“是?！毙南略谙胫茏筘┘业墓硬芷鎺n到底是哪個皇子的人馬？回頭她得問下公子的長隨吹花。

俞鳳城忽問道：“太子殿下來了么？”

芷葭道：“是。”

俞鳳城蹙眉道：“他是來找我的么？怎么一個個都曉得我在這里?！?

芷葭冷汗，心底大呼：“不是您自個兒湊熱鬧，做了那個全京城的賭局么？現(xiàn)在哪個不曉得您在望仙樓，那些個望門大族的世家小姐更是想要一睹您的絕世容貌，爭先恐后的都到望仙樓來訂包房。”她低頭不語，倒不敢造次。

俞鳳城瞧她一副隱忍的模樣，擺擺手道：“給殿下安排天字一號雅間，再將脆烤乳豬、芫爆仔鴿、桂花魚條八寶兔丁、鹿肉片飛龍脯端上來?！闭f罷大踏步的踏上了岔道處的另一條薔薇花徑，于情于理，他都得出面見見太子殿下。說起來，怕不是有五年未見自己這位表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