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歸端著杏仁露返回到左稍間的臥房時，被大花鐵塔般的身形攔住，大花道：“小兄弟請留步，我家小姐在救你家少爺，正是關鍵時刻，你先到外間候著罷！”

雁歸有些驚疑地瞧見大花的身后有湛藍如墨的霧氣，層層疊疊猶如實質的藏藍色絲綿不斷鼓蕩著，又仿佛有異物被困的左突右起，瞧著甚是詭異。再瞧高大如塔的大花突然如地獄修羅般，渾身散發著近者死的森寒如鐵的氣息。雁歸忙低了頭，飛快的退到了二道綃紗屏后。

端坐在官帽椅上的寧璧掃了一眼他有些驚怔的面容，突然道：“手里端得可是杏仁露？”

雁歸忙低頭道：“是。”

寧璧道：“端來給我罷！”

雁歸此時已拂定驚魂，恭恭敬敬的奉上杏仁露。寧璧端過后道：“你下去罷。”

雁歸道：“是，殿下。”他低著頭一直退到明間門口，悄悄地抬頭，瞧見寧璧飲了那杏仁露，隔著幾子坐著的玉衍郡主一臉驚異的瞧著他，嘴里無聲的喃喃了幾句。他識得唇語，郡主分明在說：“白日里見鬼，也不如太子哥哥喝杏仁露來得嚇人吧？”

想來太子殿下是從不碰這些吃食的，定是被殿下瞧見了自己的怪異，借杏仁露替他掩了方才的失態。他一介奴才，又哪里值當殿下如此用心？是了，殿下真正的用意是怕他壞了莫神醫的名聲。莫神醫是殿下中意的人，他若壞了莫神醫的名聲，殿下會不會……想到此他背上起了一身的冷汗。腦中電轉后，他捉住一個念頭：方才的情形必須爛在肚中，當作什么也沒有發生。

打定主意后，他拼命的讓自己鎮定下來，方恢復了神態。盞茶功夫后，大花的聲音傳來：“成了，雁歸進來給你家少爺換衣裳。”

雁歸聞言，如聞天音，喜不自勝的便越過眾人跑進了左稍間。鐵塔般的大花恢復了平常愛笑的眉目，與小花一左一右，立在神色略帶倦意的莫神醫身后。少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眉頭攢著，嘴角有血絲溢出。雁歸一驚，撲上前去，道：“少爺吐血了么？”

莫千綽說道：“你家少爺沒吐血，只是咬破了牙槽……”雁歸松了一口氣，誰料莫千綽又多了一句：“他應該將血都吞肚子里去了。”

雁歸聞言心頭大痛，一邊強忍著不聽話的又“啪嗒啪嗒”成串落下的眼淚，一邊仔細給端木川凈面，一邊還不忘給莫千綽磕頭致謝。

莫千綽見他強忍著懼意的模樣，對他擺擺手道：“這幾日請個大夫，給你家少爺開些培元養氣的方子。”京都多富貴人家，不缺為之奔突的名醫，她就省個費神的工夫罷。“過幾日，我會來復診，你與你家少爺支應一聲。”

這復診之事不是該與花氏先支應么？小花瞧了小姐一眼，見她若有所思的樣子，便明白了，小姐是有事找這端木公子。

雁歸連連應了。

莫千綽帶上大花小花離開了左稍間。身后，大花低聲道：“這小子倒是個忠心護主，又懂禮的。”

小花點頭，面無表情道：“以后你學著點。”

大花氣乎乎的道：“我才不學，這小子就知道哭。”

莫千綽轉頭掃了他一眼，忍了。

花氏瞧見三人出來，忙上前道辛苦，吩咐撤了那兩道綃紗屏，又讓人上茶。一舉一動，得體又有條不紊。莫千綽總覺得這花氏怪異，卻又瞧不出分倪。小花在一側應對道：“端木公子傷得并不嚴重，實為心結所累，在下平時得小姐指點，在醫道上略有修為。合大花純厚的內家之力，以金針炙入商木公子體內，去滯活瘀。端木公子吉人天相，已然無礙。這幾日僅需請個大夫，開個固本培元的方子即可。”

一番話透露了幾個意味：一，莫千綽沒出手，閨譽未損。二，端木川的傷拖到如今，是醫治方向錯了。三，莫千綽座下的隨從很謙虛，金針以內力入體，那其實并不是普通醫者能作為的。四，大花小花雖是莫千綽的隨從，卻人前人后并不以奴仆自居，而是自稱在下，這便不是普通的隨從了。

花氏目中閃過一絲驚疑，很快便不動聲色的道：“承蒙兩位壯士出手，委實是犬子的造化。”頓了頓又道：“請莫小姐與兩位壯士先坐著喝杯茶，容花氏帶殿下與郡主去視看一下犬子。”

莫千綽聽得花氏將自己“莫神醫”的稱呼改成了莫小姐，心頭十分欣慰。在這京都里，以神醫之名世出，于她恐怕弊大于利。

而太子殿下與玉衍郡主原本便是跟過來摩看的，二位尊駕忍了五十步與兩道綃紗屏已經是十分客套了，此時自然是要去探看個結果的。

莫千綽點頭笑道：“好，請自便。”她撫了撫眉眼，剛耗損了幾分元氣，委實有些累，很想找個溫暖的榻子躺一覺。

寧璧脧了她一眼，忽道：“多謝端木夫人，端木公子大病剛愈，定需要靜休，本宮就不擾擾了。”

花氏恭聲道：“謝殿下憐恤。”她恭恭敬敬的將眾人送出了端木府。門口聚著好事之人，紛紛打聽結果。小花抬了手肘蹭了蹭大花。

大花咧嘴一笑，上前一步道：“昨日在下與我兄弟小花聞得眾位雅意，也在望仙樓押了寶。今日便去找望仙樓取羸利。我兄弟二人當時押了十兩在我家小姐的贏面上，我盤算著當時盤子里的利好，該贏一千兩才是。端木公子吉人天相，傷勢并不嚴重，僅小小的瘀堵，我兄弟二人合力使金針入體治好了端木公子的傷，并未勞煩我家小姐出手。這贏得委實僥幸，今日在下取個二十兩便罷，余下的就當在下請各位在望仙樓喝酒了。”

眾人大約是押的盤子不對，先是一陣失望，聽到后來，均歡呼起來。

大花朝小花擠擠眼睛，又向莫千綽施了一禮，便與眾好事者呼喝相擁去了街口的望仙樓。莫千綽忍了忍，才沒有笑出聲。大概是在胭脂閣拘久了，一出來，一個兩個都跟個精怪似的。

她分明瞧見立在門口的花氏張大了嘴巴，又匆匆合上。玉衍則是毫不掩飾，瞧了瞧遠去的大花高七尺的鐵塔般的背影，又瞧了瞧眉清目秀，卻一臉冷峻的小花，再瞧了瞧幽姿絕勝的莫千綽。

唯寧璧一派淡然，對玉衍道：“玉衍，你一人坐后面那車轎可好？”

玉衍瞧見莫千綽面色有些蒼白，點頭道：“好。”轉身便鉆入那較小的那輛青幄馬車。

寧璧瞧著垂頭不語的莫千綽，對秋黃與絳晚道：“扶姑娘上車。”

秋黃絳晚應聲將莫千綽扶上了馬車，二人剛將莫千綽安頓好，寧璧也登上了車轎。寧璧道：“你二人另尋了馬車回府罷！”秋黃絳晚忙應聲退出。

莫千綽躺在軟毛氈上，閉上了眼睛。華氏的昭君怨果然非同小可，她手心里攥著的烏木簪尚微燙。此番作為，耗損了她三分的精氣，幸好有大花小花在旁。

她正想睡去，鼻間忽有熟悉的異香。她睜開眼，瞧見寧璧倚坐在她身側，潔白如玉的手指間拈了一枚褐色的丸子，遞到了她唇側。他眸子澄澈，正含笑脧著自己。

“是國師大人給我的壽元丸，據說是集了許多名貴的草藥制成，可固本培元。常人服用可增內力，受傷之人可迅速恢復。”

國師大人？龍欓？壽元丸？莫千綽咬了咬唇，胸中激蕩，半晌，才回以一笑，道：“多謝殿下。”伸手接過，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