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嬸回來的正是時候。
二嬸回來后,六六沒有急著搬回張家。她看出二嬸需要一個聽她說話的人。而這人最好是她張六六。二嬸是個外鄉人,六六當然也是個外鄉人,不過六六不知道自己的故鄉在哪里?既然唯一知情的母親早已不在,六六也就永遠不可能知曉自己姓甚名誰,仙鄉何處了?小時候六六并不在意這些,也不曾為此有過丁點的煩惱。長大以后,偶爾想起自己原來是個無根無梢沒枝沒葉的飄萍,卻忍不住有些感傷了。六六知道二嬸這個外鄉人在當地雖然人緣很好,最談得來的卻只有張老太太一個人。老太太過世以后其實二嬸很孤獨了。六六自然也知道二嬸最喜歡的是她,但是畢竟有隔代之嫌,喜歡歸喜歡,很多話還是不方便出口。不過此一時彼一時。見什么人還要說什么話呢,到什么山不該唱什么歌嗎?如今千不便萬不便也只能化作千方便萬方便,奶奶不在了呀。除了六六毛遂自薦充當無虎之山的大王,還有什么辦法呢?大王就是聽說人。二婆,六六知道你有一肚子的話不吐不快,和六六嘮嘮吧。我會好好聽的。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此乃巾幗英雄花木蘭大姐衣錦還鄉榮歸故里后的場景。二嬸雖非花木蘭,不過同為女兒身,想來應該有著大差不差差不多的心情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
“二婆,你家有豬有羊嗎?”六六急于打破僵局,只好沒話找話。其實六六想問的是:家里給你殺豬宰羊沒有?離家幾十年的閨女回來了,難道不該殺個把豬,宰幾只羊?二嬸的兄弟也許比不上花木蘭的兄弟,關中冷娃,血氣方剛,總也差不到哪里去吧?二嬸性情中人,哪會不明白六六的苦心。“傻閨女,你是看出我心里不自在,擔心我了吧?放心,二婆沒事。”二嬸接過六六遞給她的枸杞泡制的藥茶,喝了一口,也不放下手里的杯子,自顧細細端詳起六六來。六六臉一紅,半嬌半嗔地把頭靠到二嬸的肩頭:“二婆,你干嘛這樣看我?我不是您從小看大的六六了?”“哦,不是。是。哈哈,我都讓你繞暈了。我是想我回來的正是時候。在老家我就一直掂著這事,總也住不安穩。唉,爹走了,娘也沒了。我哥的孫子都有娃子了,我再也不用擔心哥哥因為我討不上婆姨打光棍了。你猜猜我哥娶了哪個做婆姨?”二嬸露出一副自己也沒想到的神情,隨即揭開了謎底:“就是我的小姑子。你二爺的妹妹”二嬸朝外面的墳包指指:“繞來繞去,還等于是我給我哥換的婆姨。笑話吧?窮人家也只能凡事瞎湊合。不過也挺好。我心里總是松快了不少。也算少了點罪孽。哥如果真打了光棍,我死了也不得心安。現在他們日子也比沒解放那陣子強得多了。直勸我留下別走。那哪成?我大人孩子都在這里呢,我不回來,他爺倆咋辦呢?”二嬸再指指墳包:“再說還有個要生娃的六六,二婆心里也放不下。這回鐵了心了。再也不動窩了。你看我不高興是吧?其實沒什么的,就想著爹媽養我一場,臨了沒能見著最后一面。也不過一時想起的一時傷心。我這把歲數了還有什么放不開呢?看見你就什么都好了。有這么個知疼著熱的六六陪著我,我老婆子還有什么不知足的?”二嬸似乎真的忘記了所有的不快,瞬間恢復了往日的豁達幽默。六六當然知道二婆是怕她不佳的心緒,會影響到肚里有娃的自己的心緒。當然也不排除老人家一吐為快后陰轉晴的可能。
不過二嬸回來的確實恰到火候。因為過不多久,六六就要生了。六六的孩子已經急不可耐要出來大展拳腳混世界了。雖然六六懷娃孕育的過程比別人少受了諸多苦楚,生娃時卻和最痛苦的孕婦全無二致,一樣一樣的。至于如何的千辛萬苦撕心裂肺,我不愿多說,你們自己想吧。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張永翔闖關成功。順利入世了!孩子姓張名永翔。誰起的?好像不怎么合適。‘爺爺’起名,‘爹爹’拍板,一家子均無異議。合適不合適的,就這吧。難不成真隨著張興國叫個什么張興邦?那才笑話呢。名正方能言順。名不正則言不順。這不廢話嗎?
名字取好,六六半晌說不出話。心里難受,想說點什么,又無話可說。心望著月亮,眼裝滿憂傷。默默走出占武的房間,直想大哭一場。興國沒有任何表示。不管孩子的爹是哪個,似乎都與他無關。不可以無關嗎?他自己知道不是他就夠了。既立君子協定,當有君子之量。都是成年人,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張三做事,何須李四負責?
翔,長的異常清秀,秉承了父親的端正和母親的純凈。初出娘胎就那么漂亮。完全沒有很多剛出生嬰兒的老態龍鐘。六六曾聽人言,說初生嬰兒會在72小時內完成從老年到嬰兒的轉換,前提是嬰兒的前身必須為壽終正寢的老者。翔不是。翔,離開娘胎的一剎那就光彩照人。黑黑的頭發,亮亮的眼,光潔嫩滑的皮膚上一層細細的絨毛,倆鬢下面尤其密集,光影里幾乎能看出連腮胡的輪廓。鼻直口方?還談不上。上唇正中間有一個半透明的小小的突起。猶如花苞。柔柔軟軟的。很是相宜。總而言之是說不出的好看。無論如何沒有一星半點老頭子的懊糟。六六心想,會不會我的孩子前世遭遇了什么不幸,終至于年輕夭亡沒得善終,一出生才會這樣秀氣?那么這一世,我定要好好待他,絕不能讓他再受半點委屈。
正當六六信馬由韁,胡思亂想的當口,元元卻被他媽媽劉曼麗一巴掌打得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