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清湖上的剪影
- 繁花落陌
- xuyue89
- 3361字
- 2012-08-17 14:58:50
缺月掛疏桐,寂寞得沒有一絲生氣的御膳房下排偏房里,呼嚕聲此起彼伏。藍澈窩在最靠里的床鋪上,叫身邊膀大腰圓的幫廚巧姐擠得步步緊縮,就差貼在冰冷的床壁上。
又是一個蕭瑟的秋,只是秋色更深更濃。秋風無力地拍打在紗窗上,她也一如既往地輾轉反側。
更漏之聲斷斷續續地撲騰著最末的哀鳴,終于連這點清冷之音也再容不下,只留著渾厚的鼻息。
藍澈悄悄下了床,她知道宮中已經禁夜,自己只能被困在后廚偏房,坐在階下寒涼如水的石砌上,謹小慎微地懷揣著心事。
披掛在身上的一襲宮衣冷如云中之月。她拿出袖中藏得縝密的一方詩帕,深宮似海,唯有思念可以肆無忌憚。
藍澈雖然捏著詩帕,卻也魂不守舍,冷不防被一雙從天而降的粗手搶了去,倉皇失措的她亦不敢大聲喧嘩,只是匆匆回頭看了一眼,竟是同房的阿璃。
“你這丫頭,”她嗔怪道,“不好好睡覺,倒跑來這兒嚇唬我來了。”
阿璃不緊不慢地攤開詩帕,口無遮攔地念著,“同是天涯淪落......”
“人”字還依依呀呀地含在嘴里,她的嘴巴已經被藍澈緊張兮兮地捂牢了,“小聲點,里頭的人都睡了,要是把巧姐吵醒了,可有我們受的了。”
語音未落,巧姐張弛有力的呼嚕聲戛然而止。藍澈和阿璃亦如驚弓之鳥,半響,才聽見她悉悉索索地翻了個身,估計又睡熟了。
阿璃起初還想怨藍澈一驚一乍,此時此刻也不得不老實了,聲音低低地,在藍澈耳邊毛茸茸地竄來竄去,“我說我們入宮都第五個年頭了,你怎么還在想你的心上人啊。我姑姑可說了,但凡入了宮可都是皇上的女人了,”然后又怏怏不樂地喃喃怨念,“雖說皇上大概一輩子也不會來我們這個鬼地方。”
藍澈像被一語道破,無處安放百口莫辯的慌張,只好說,“我覺得我們御膳房挺好的啊,你......”
阿璃搶過她的話,忿忿然道,“好什么好,你看看我的手,”說著張著粗壯黝黑的手在藍澈眼皮子底下肆意翻弄,“天天洗這洗那,我也不過才二十三四,就已經糙成這樣了。唉,以后就算被皇上看上,他也會嫌棄我的手的。怎么說我姑姑也是宮里的人,我怎么會被指到御膳房來,天天對著那些伙夫,我都愁得食不下咽,看來多半是沾了你的穢氣。”
藍澈莞爾,風輕云淡地看著天陲上月牙兒的沉浮,雖然隱沒的態勢終究無力阻擋,只剩得一星兒月影的天空卻也并不遜色,依然端莊如大戶人家知書達理的小姐。“知足才能常樂,”藍澈淡淡啟齒,“我們隱蔽在此,遠離是非紛爭,難道不好么。”
阿璃大概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只是耷拉著腦袋若有所思,忽然扭頭問藍澈,“今個兒是十月初七罷?”
藍澈不明所以,還是點了點頭,問,“怎么了?”
阿璃微微側了側腦袋,回身看著屋里沉沉昏睡的她們,神神秘秘地俯在藍澈耳畔,聲若蚊蚋地說,“是我的生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藍澈措手不及地被她拽起,腳下踉蹌幾乎摔個跟頭,手心又叫她的蠻力死死噬住,就連想開口問問清楚,也是氣喘吁吁,語焉不詳,“宮中已經禁夜了,你怎么還這樣冒冒失失地到處亂跑?”
“放心,我姑姑說了,入夜之后那個地方是不會有人去的。”
“到底是什么地方?”
究竟是什么地方,阿璃也鬧不明白。她只從姑姑口中聽說過一次,還是宮中老人的口口相傳。據說,它和后苑一脈相連,之前,恐怕也是后妃公主們的賞玩之地。直到先帝爺的淑妃帶著身孕死在了湖水里,鬼魂死魄大概是受了不白之冤,久久未曾散去,唬得宮中人心惶惶,再不敢有人踏足。它才被殃及,湖中心往外劃出的好大一片地被一一塵封,掌燈之后,更是人人避之不及。
“可是我覺得這兒挺美的呀,”站在湖邊的藍澈對阿璃說,“況且我從來都不怎么信那些鬼神之說。”
阿璃置若罔聞,兀自雙手合十,輕輕蓋上眼,嘴上又嘰里咕嚕地念念有詞。末了,緩緩攏上一個微笑。
藍澈看著湖面上倒映著的楊柳枯枝,還有阿璃細碎剪影的勾勒。她似乎從未遇上過她的靜謐如斯。
藍澈不再開口,不忍打擾。只是阿璃忽地睜開眼眸,恍若經年地懵懵然問她,“你剛剛說什么了?”
藍澈搖搖頭,本就是些不痛不癢的話,不說也罷。水中的夜色鍍上了一層別樣的輕柔,光陰仿佛也沉溺其中,蕩漾得忘了前行。
“這兒挺美的吧。”阿璃說著,“我姑姑說我五行缺水,生辰之日找到有水的地方許愿一準能靈。”
藍澈打趣她,“我知道你許的是什么愿,是不是......”
阿璃一凝眉,不及思索地打斷她,“別說,說了可就不靈了。”
藍澈淡淡地“哦”了句,瞻前顧后又左顧右盼的,兼帶著阿璃也緊張兮兮地四下張望,癟了癟嘴,問,“都這個時辰了,還會有人沒有睡下嗎?”
“咿呀”的開門聲雖如輕語呢喃,卻叫寂靜的深宮彰顯的冗長熱烈。
金塑朱漆的東宮大門被拉出一條指頭長的門隙,透出其內繁燈俱上一一照亮的奴才們誠惶誠恐的臉。
“殿下三思,宮中已禁夜,實在不宜外出,萬一驚擾了圣上,怪罪下來,奴才們可都承擔不起啊。”
說話的是一個瘦巴的太監,弓腰低眉,略略側身擋在門邊上。而他咫尺相對的,是不諳言笑的太子趙元佐。
“我只過是附近隨處走走,怎么就會驚動父皇了。”元佐隨口敷衍了句,居高臨下地冷眼看著前呼后擁跪倒在地的奴才們,不過是稍稍緊了緊眉,已然叫他們如履薄冰。他還有半句話含在嘴里,不緊不慢地吐納而出,“如果父皇果真知曉了,也定是你們搬弄是非,到時候看我不扒了你們的皮。”
指頭長的門隙漸漸拓深了口子,元佐奪門而出。瘦巴太監不敢再置一詞,只是對著太子身后的小太監擠眉弄眼。他們心領神會,撲騰著一一站起,跟穩了太子的腳步,寸步不離。
元佐的唇邊不動聲色地勾出一抹笑,腳下時緩時急,忽而又止步不前,叫他們措手不及地前后碰撞。“都會去吧,別跟著了。”元佐拋下句吩咐,形單影只地顧自離去。
寒水中掠過一道孤影,驚得藍澈和阿璃雙雙抬頭,才知是北雁南飛。藍澈忽然觸動了什么心思,摔落一聲輕嘆。
“阿璃,今兒是你的生辰,我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送給你。”
“傻瓜,誰要你的東西了。姑姑說無功不受祿,過個生辰罷了,許個愿望不就好了。我可不想跟你禮尚往來,到時候還得想破腦袋給你挑禮,我最煩這個了。”
藍澈恬恬莞爾,“要不,我給你跳支舞罷。”
“嗯。”阿璃點點頭。殘寒羞澀,她卻意興濃濃。雖然早已領略過了藍澈的風姿,她的一顰一笑,一躍一低依然入艷三分,靈動外溢。檀色宮衣細膩地襯在白脂玉肌上,隨著她的飛身旋轉,簌簌而動,水中蕩起的漣漪也弄破了翩翩清影。萬籟沉寂,似乎輕淡的鼻息也要牢牢收穩,不愿攪擾了她的低吟淺唱。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
“娘娘,你聽,哪兒來的歌聲。”
幾十步相隔的曲徑小道上,小宮女匆匆跟在主子后邊,陪著她磨著腳后梆子,一步一緩地信步游走。
“像是在那邊,我們過去看看。”
“娘娘,”宮女輕輕蕩了蕩她的衣袖,惴惴地不安問道,“那兒是前朝李太妃淹死的地方罷,聽說一直鬧鬼,我們還是別去了。”
哼,她擰著唇,冷聲嗆語,不以為然,“本宮何時怕過這些個妖魔鬼怪?”
月影擠入稀疏樹叢,暢然地一瀉而下,歡步幾個跳躍,蹦上她的眉眼,更添了幾縷飄渺之色。尤其是她眉心上暈染開的紅痣,濃郁扎眼,像是刺破前額滲出的血液。
她折身前往,小宮女也只好亦步亦趨。
斑駁的叢叢疊翠枯椏掩蓋著她們的行跡,撥開些許萎敗柳條的遮擋,清湖之前果然佇立著兩個女子,如出一轍的檀色宮衣和元寶發髻,如出一轍地只遠遠留著兩個背影,相視一笑間,才叫柔光勾勒出兩個淺淺的笑臉。
曲音已止,余音卻未絕。
“到底她們是誰唱的歌兒?”她忖度不清。
身后的小宮女小心翼翼地探近她耳畔,低聲說著,“娘娘,看她們的裝扮應該是御膳房的人,宮中已經禁夜,她們擅自外出,要不要奴婢找她們前來問罪。”
“問罪?”她冷笑,“皇上冷落本宮多年,要本宮安分守己。本宮哪還有資格找人問罪。罷了,這戲也看完了,回甘露殿去吧。”
即使步態輕盈,踩在蕭蕭直下的落葉上,依然有細碎的“嘎吱”聲飛濺而出,落進藍澈耳朵里。
“附近有人。”她驚覺地悄聲提醒了一句身側的阿璃。
“糟了,我們快走。”
阿璃伸出手,和藍澈握實,彼此心照不宣地撒開腿,奔跑離去。
秋風在耳根底下呼嘯,飛馳交錯。藍澈發髻上松動已久的一支桃花簪終究不勝風力,遺落進腳邊的草堆里。
她也未曾察覺,只一心向前,逃之夭夭。
秋風驟起之后,眷戀在清湖邊上隨意鼓搗光禿的細枝末梢。忽然,枯葉后閃出一個人影,身著玄黃色的龍紋袍子,腰間的碧玉清透不凡。
緩緩突露在夜色中的他漸漸叫月影繪出了輪廓,濃眉似劍,雙目如星。他踱步至草堆,躬身拾起了藍澈的桃木簪。
“你是誰?”他對著木簪,探尋著藍澈遠走的背影,迷離而幽怨地自言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