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初入宮門
- 繁花落陌
- xuyue89
- 3781字
- 2012-08-17 14:58:50
厚瓦高墻下,一群女子從肅穆的宮門外魚貫而入。她們衣著簡樸,素面朝天,即使互不相識,也不妨礙彼此的交頭接耳。
她們大都辭藻蒼白,說來說去不過蹦出些“大氣”和“富貴”。每每聽聞了身后細細碎碎的竊竊私語,領頭的安公公都會停下腳步,插上腰,翹出蘭花指,然后危言聳聽,“你們都聽好嘍,宮里可比不得外頭,由不得你們胡說八扯,仔細你們頸上的那顆腦袋。”
之前明目張膽咬耳朵的幾個就會吐一吐舌頭,幾乎噤若寒蟬。只是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她們難免不心心相印,又悄聲輕談著。
她們之中,有一個人一直默默無言,只有停歇在香榭樓臺上的陽光飛身俯下,蜻蜓點水地吻了吻她的睫毛之后,她才緩緩地凝眸張望著。宮苑的回廊盡頭猝不及防地閃出一頂鳳輦,叫四五個弱不禁風的小太監抬舉著,涼風漸緊的晨色里,他們也已熱汗淋漓。
攆上慵懶倦臥的美人啟了啟膠著的睡眼,烏黑的發絲翩垂纖細腰間,頭挽風流別致飛云髻,輕攏慢捻的云鬢里插著紫水晶缺月木蘭簪。胭脂色梅花百褶裙外披著月牙白的透影紗衣,上鑲繁復華美的金色暗紋。雙目如星,略有妖意,未見媚態,嫵然一段風姿。眉心天生攜來的花痣,傲似冬寒的獨梅。
在如此的不期而遇里,剛剛步入回廊的她們小心翼翼地從旁避讓。美人隨性的一個揮手,鳳輦悄然停落。她抬眼尋去,雕欄畫棟的回廊冗長無極。她們雖然密密麻麻地盤踞著,卻一一低眉折腰,模樣看不真切。美人清冷地擰出一些笑,掛在翩然的眉宇間,回望著安公公,寒言虛語道,“這些都是新進宮來的宮女嗎,可都是經安公公一手挑選過了的?”
安公公佝僂著身形,畢恭畢敬答道,“回娘娘,正是。”
“哦?”美人攏身倚塌,故作沉吟之姿,“甘露殿圣眷正濃,里里外外都缺些勤快的人,安公公可上點心,給本宮先挑幾個聰明伶俐的,哄得皇上歡心才是緊要的事兒。”
安公公和順地應了諾,鳳輦才又搖搖擺擺著架上小太監瘦骨鎖立的肩,依依呀呀地與她們擦身走遠了。
“喂,你知道她是誰么?”一個雀斑林立的黃毛小丫頭偷偷地推了推身邊的她,問。
“不知道。”
小丫頭詭秘地一笑,似乎心滿意足地探近她,柔聲細語說,“她可是宮中最得寵的陸美人,位份雖然不高,卻連李貴妃也不怎么放在眼里。我姑姑也在宮里當差,說她眉心的紅痣命里自有富貴在,所以我一眼就認得。”
“哦,”她有些心不在焉,只是風輕云淡地隨聲附和。
“你好像不怎么愛說話。”小丫頭瞻前顧后,卻依然憋不住發問,“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阿璃,琉璃的璃。”
她不知為何忍俊不禁,淡淡的梨渦還淺淺印在笑紋兩側,“我叫藍澈,清澈的澈。”
不遠處的安公公喉間嗶嗶啵啵地抖出三五聲咳,阿璃心驚肉跳地只能避而不語,她們之間也就不再有話。
昨天夜里至此時此刻,于藍澈而言,恍惚如夢。
陷于囹圄的她不止一次地浮想著種種的殺人毀尸。她甚至悲涼地以為,少了自己,也不會有誰察覺。直到潮濕的麻布袋子自上而下地把她吞噬住,又一圈一圈地在袋口扎緊,她都像案板上的魚肉,剩下了不少掙扎的力氣。
一個壯漢扛起她,晃蕩著走得大張旗鼓。久違的光亮吝嗇地透過細小格紋撲在她的眼瞼上,她也并不貪婪,只是輕輕蓋上眼皮,波瀾不驚。
她沒想過牢牢捆起的袋口會有解脫之時。柔韌的麻布袋如香蕉皮般四壁剝落后,她肆無忌憚地呼吸著清甜的空氣,反而受寵若驚,鼓足了眼睛。
近前是一個花甲老人端坐著,濃眉卻無須,發里已然黑白相雜。雖是平常裝扮,卻也一眼可知官派凜然。他乜斜著眼掃量著藍澈,許久,才開口道,“你隨我入宮,就是皇上的人了,切記要安分守己,知道么?”
藍澈接二連三地點點頭。
“那個,什么澈,”在久久的間隔之后,阿璃又偷偷摸摸地探尋著問,“你知道我們要去哪兒么?”
藍澈也茫然,抬眼卻望見鐘樓另一邊高聳挺立的殿閣,門上一一是金釘朱漆,壁上又皆是磚石間甃,回晃著撩人眼目的清亮。
藍澈一努嘴,“大概是去那兒吧。”
安公公領著頭兒,兜兜轉轉地出了回廊,果然就朝著藍澈言下所指的地方緩慢行去。
大門小門伺立,往往還不及舉頭挑望一眼,就要拂身前行。她們意興盎然地左顧右盼,差點在安公公霎間的收腳中踩上前人的后足。
藍澈躲在人群里,低著眉,只謹小慎微地輕皺起額頭,眼睛擰成倒三角循望著大殿。
四壁上競相鐫鏤著龍鳳飛去之狀,層次分明的內壁上也莫不是雕甍畫棟。峻桷層榱,其上又覆以琉璃瓦當,留住光線的剪影噴薄在“含元殿”的熠熠牌匾之上。
外庭的梨木花柱后閃出一道人影,輕步慢踱,臉上卻擺出恭候多時的不耐。
“安公公,”人影在日光里漸漸清晰了,竟是個細皮嫩肉的小太監,“你可讓奴才好等。”
安公公微微昂首,嘴里哼哼哈哈地,許久才擠出幾個字,“說吧,什么事兒?”
“呦,真是貴人多忘事。剛才我們娘娘的吩咐,您可是都忘了。”
安公公隱忍著,盡量不拿正眼瞧他,只提溜著眼珠子掃了一掃他作壁上觀的丑態,隨手指了幾個靠前的丫頭,“你們幾個跟小陳公公走,今后到甘露殿當差,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否則有你們好果子吃。”
姑娘們唯唯諾諾地應了“是”,接踵離去了。
阿璃身在曹營,目光已追隨她們而去了。回過頭來,臉上全是昭然若揭的艷羨,“我姑姑說,陸美人在宮里最是得寵,誰跟著她啊,一準是吃香的喝辣的,便宜那些人了。”
藍澈沒搭話,只豎著食指在唇前比了個“噓”,腳下又不怠慢,緊緊跟著前頭的人,頷首看著翩翩細足落在地上撞起的纖纖塵埃。
塵埃隨著她們的起落,一同跌撞著悄無聲息地混入大殿內堂,雜進怡心的早菊芬芳里。
三五株吐芽結著花骨朵兒的菊花畏首畏尾地躲在枝丫上,仰視著頂頭熙熙攘攘近挨著半含欲放的同伴。當中眾星拱月的一枝,高出它們一個腦袋,且是笑逐顏開,傲視群芳。
一雙手從旁修剪下一個不規矩的凸出,遞給端著盤子的小宮女。“安公公,”丹唇輕啟,朱砂的紅遮掩著唇上縱橫相錯的細紋,“你覺得此次進宮的宮女可好?”
“回貴妃娘娘,”安公公垂頭前傾,壓得話音也嗡嗡作響,“按照您的吩咐,皆是良家女子,身世清白。”
她張著丹鳳眼來來回回三番幾次地掃量著,突然伸手指了指右后側的阿璃,“你說說,這宮里比起外頭,可有什么不同沒有?”
阿璃乍然被點及,戰戰兢兢地只稍稍抬了抬頭,落在她眸子里的李貴妃端莊又不乏威嚴,及地絲綢長裙綴著金絲邊兒,其上若隱若現的百鳥朝鳳暗紋經過如出一轍的橘色渲染,越發大氣磅礴。而她略施粉黛,并不是濃妝,卻也絕非淡抹,只是恰如其分地貼上一些白妝,把歲月的痕跡粉飾得妥妥帖帖,最是發髻上孑然獨立的鳳凰釵,驚艷之余,亦添一份雅致。
阿璃支支吾吾,難得擠出幾個字眼,打頭的又是,“我姑姑說......”
“你姑姑?”李貴妃緊盯了她一眼,問,“你姑姑是誰。”
安公公頻頻側頭看著阿璃,不時擠眉弄眼。進宮前,他曾千叮嚀萬囑咐,回主子問話前,且記著要先道聲“回娘娘”,哪想到臨陣了就又方寸大亂,口無遮攔了。亦如阿璃脫口而出,“我姑姑是宮里洗衣局的老宮女。”
李貴妃淺淺一笑,似乎一早忘了之前所問,只是又隨手挑了個丫頭道,“詠菊的詩可會么。”
“回貴妃娘娘”,近側的宮女低沉著,目不直視,卻也從容不迫,“家父自小也教奴家認得幾個字,詠菊的詩倒只識得一首唐末梟雄黃巢所作。”
李貴妃隨心所欲地折下一朵襁褓中的菊花朵兒,扔進一旁小宮女舉著的銀盤里,不動聲色地瞧了瞧安之若素的安公公,說,“這秋日的菊花呢最是惱人,有些看著長得不偏不倚,開出的花兒又矮矮小小難成氣候。有些花枝西歪東扭的吧,反是開得燦若星辰。要本宮說呢,還是不鳴不爭的好,遇上不憐香惜花之人,嬌艷的花兒莫不是首當其沖被人折了去,玩賞幾天,便枯賤在了爛泥堆里,安公公,你看對吧。”
安公公如芒刺在背,慌不擇行地匍匐于地,久久俯身謝罪,“貴妃娘娘所言極是,一切皆逃不出娘娘法眼。是老奴愚鈍才犯下禍事,還請娘娘責罰。”
“罷了,”李貴妃前后擺弄著亂顫的花枝,依然不行于色,只說,“花兒若是結不出果子,未必是蜜蜂的錯兒。許是自己品種低賤,只能供人把玩。皇上雖然登基不久,宮中之事卻自有章法,容不得某些人胡來。而今皇后之位空置,本宮奉命暫理后宮瑣事,不論今后你們所司何職,本宮都是你們的主子,禮儀尊卑不可廢,懂了么?”
阿璃雙手哆哆嗦嗦打著顫兒,俯首稱諾。
“本宮今日乏了,安公公,你且按各宮所需把這些人都安置了吧。只是本宮還得提醒你們一句,切記謹言慎行。這自然也是宮中和外頭的最大不同。再者,女子無才便是德,別逞了一時之能,后又欲哭無淚,散了吧。”
安公公還四腳趴著沒動彈,不知是誰先跪了下來,接著烏泱泱擠在堂內的二十來個宮女們紛紛效仿。齊刷刷地一矮身,大殿外窺伺已久的陽光得以長驅直入,映照著她們卑微的臉色。
“謝貴妃娘娘教誨。”她們異口同聲地說。
在千篇一律的低頭中,唯獨藍澈張揚著雙眼偷偷凝眸望著貴妃,又猝不及防地與她觸目相對,才匆匆耷拉下眼皮,隨波逐流地跟著前人的步履從大門魚貫而出。
安公公亦站起,貓著腰要后退離去,卻被李貴妃叫住,“安公公,剛剛的宮女中有一位容貌出眾的女子,她叫什么名字?”
“回貴妃娘娘,此番進宮的丫頭中確有一人頗有些姿色,名喚藍澈。之前,也是大戶人家的丫頭,見過些市面,不似小家小戶出來的,說話做事沒有分寸。”安公公唯恐不詳,頓了頓又妄自揣摩著主子的心思,“貴妃娘娘的意思,是要留下她在含元殿當差么。”
李貴妃冷笑著,“當年王皇后不受寵愛,自以為從感業寺引薦了武媚娘之后能一改淑妃獨寵之勢。誰想武氏兇狠,不僅未能使她得償所愿,反而禍及一族。本宮若是添置了貌美的女子在旁,難保不會步王皇后后塵,還是讓她離皇上的視線越遠越好,明白么?”
“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