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令月公主
- 繁花落陌
- xuyue89
- 3822字
- 2012-08-17 14:58:50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難得的大雨瓢潑而下,就著疾風(fēng)如刃。幾注禿煙早已不復(fù)筆挺,吹散得張牙舞爪。長河邊垂垂老矣的殘陽也隱去了僅剩的光熱。
這條道上本就人跡罕至,遇上陰晴不定的疾風(fēng)驟雨,又更是寂寥。除了雨粒砸上地表的“啪嗒”聲,只留著舞劍之音“乒乒乓乓”卻也斷斷續(xù)續(xù)。
簡單搭成的帳篷外,文錦隨意披著半掛袍子,拎著長劍,肆情起舞。大雨非但不收斂,卻像是賭著一口惡氣,并不吝惜地傾其之力。
北方的秋末,單是著著毛皮大襖也止不住噬骨的涼,蹲在帳篷外沿來回摩挲著雙臂的慶和怏怏不樂。他一早叮囑了文錦天色灰沉,怕是要下雨,大衣什么的能穿的就都穿上。文錦嫌他啰嗦,“是是是”地連連應(yīng)諾,卻有口無心。他不過是跑了一趟將軍的營帳,回來就撞見了文錦練劍,依然是衣衫不齊的老樣子。
“公子,”慶和嗓眼里冒著煙,許是喉嚨都喊破了,“別練了行不行,將軍讓你入夜了去一趟,要是凍病了去不成,看你要怎么交代。”
“慶和,”文錦揮劍入地,挑起結(jié)上的水疙瘩,迅雷不及掩耳地斬斷,四分五裂的水瓣逃遁著,獨有一星滾圓了立在劍刃上,被強力甩出,不偏不倚地摔落在慶和的眉間,“哭喪個臉干什么,你還真要來好好感受上天的饋贈,痛快啊。”
慶和不以為然,索性別過頭,眼不見為凈。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文錦好不快哉。”
一襲黛青長衫擠入慶和悶悶低垂的眼中,他匆匆抬頭望了一眼,拍打著毛皮大襖上攪和的水霧,站了起來。
“將軍來了,將軍怎么自己來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搔頭輕念著,接著轉(zhuǎn)向文錦,“公子,將軍來了。”
文錦收劍回鞘,大步奔走至前,身上淅淅瀝瀝的,就算躲進了檐下,也不比外頭的雨勢減弱多少。
“若是我猜得沒錯,將軍想必是外出賞雨,順道過來討杯酒喝。”
周將軍朗聲而笑,指頭隨性地戳戳點點,皺著眉道,“知我者,莫若文錦也。”
慶和插在他們之間,一左一右地面面相覷,提點著文錦,“公子,還不快請將軍屋里坐。”
自己又退了出來,放下了帳外的圍簾,幸而他藏了些薄酒以備不時之需,又省了些口糧,扒拉扒拉就算是下酒菜了,托盤上一擺弄,大概也上得了桌面。
文錦和周將軍已席地而坐。帳篷里零零星星地掛著一些長槍短劍,再者就是兩個鋪蓋兒。一個龜縮在離門最遠(yuǎn)的角落,另一個則慵慵懶懶地或展或卷,雜而無章。
惟有右側(cè)墻上的美人圖,可以多多少少看出些文錦的心思。
周將軍朝東坐著,抬眼就是藍(lán)澈的畫像。雖然他早已熟稔,還是又掃量了一圈,扯入話中,“當(dāng)年你出府尋人,一路北上,一晃五年而過,卻至今未有確切的消息,你可打算放棄了?”
文錦若有所思,避而不答。須臾,才輕輕搖了搖頭。
慶和端著酒杯,一一放置在他們之前,稍稍聽聞了幾句,轉(zhuǎn)頭對周將軍說,“將軍有所不知,公子是一根筋到底的人,莫說是五年,就是十年,二十年,恐怕也難勸他死心。”
周將軍拎起鼻前的酒杯,來回蕩了蕩,直至杯底的醇香翻騰而上,參雜著別的味道,團團圍轉(zhuǎn)著。
“好酒。”他一飲而盡,吧嗒著嘴,說,“你且聽聽我給你帶來的消息,是不是可堪你的盛情美酒。”
“哦?”文錦挑了一星兒的眉毛,“將軍要說的,是否和澈兒有關(guān)?”
他們心照不宣地碰了碰杯。
周將軍細(xì)酌慢飲,文錦也淺嘗輒止,反是慶和坐立難安,憋著一問究竟的心思,幾乎要奪口而出時,才聽見周將軍說,“你描摹的畫像果然起了些作用。往來的商旅中有人憶起五年前在開封府的一頂轎子里見過藍(lán)姑娘。他們當(dāng)時行色匆匆,那商人雖沒多看兩眼,以藍(lán)姑娘的姿容,卻是深深記在心中了的。所幸的是,他說依著那頂轎子的架勢,估計是從大戶人家出來的。你且往大戶人家里挨家挨戶去尋,一準(zhǔn)不會出什么岔子。”
文錦淡淡一笑,舉杯相邀,“將軍搭救文錦有恩,如今又為文錦私事奔走相告。大恩無以言謝,唯有多敬你幾杯。”
周將軍卻沒有觸動酒杯,只是憂心問道,“時過境遷,五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其中發(fā)生了什么誰也說不清,或許藍(lán)姑娘早已經(jīng)......”
“不會的。”文錦手中閃過些顫抖,他捏緊酒杯,目及遠(yuǎn)處,魂不守舍地悄聲喃念著,“我知道她還在等我。”
“果然是我認(rèn)識的劉文錦。”周將軍接踵拍案,后邊跟出來的聲音也不自知地高了幾度,“雖不知前路為何,但凡有一點希望,也絕不放棄。可你畢竟已是我的副將,是朝廷命官,就算尋人果真緊要,也切不可說走就走,你明白么?”
“我明白。朝廷自有朝廷的規(guī)矩,我會向?qū)④娬堔o,還煩請將軍早日呈報皇上。”
周將軍義無返顧地?fù)u了搖頭,“你是難得的將才。當(dāng)年我結(jié)識你于定州,就已知你肝膽?yīng)M義,這才奏報圣上,破格提拔你為我的副將。而今,我亦想替朝廷留住你。我這有個兩全之策,你可愿意聽聽?”
“洗耳恭聽。”
周將軍放下酒杯,娓娓道來。
空無一人的沉魚池如一灣死水。門外,颯颯秋風(fēng)拍打著任何觸手可及之物。它的躁動不安卻庇護了兩個宮女的竊竊私語。
“公主已經(jīng)進去那么久了,現(xiàn)在還未有動靜,會不會出什么事兒了?”
“再等等吧,聽說她熟知水性,應(yīng)該不會有問題。”
“要我說,忽然之間遭逢如此變故,就算成了公主,也怪可憐的。”
安然如鏡的沉魚池水冒出一個氣泡,捅破了固結(jié)已久的水紋。接著水中的漣漪頻頻衍生,搖曳著朝旁散去。
一個女子破繭而出,濕漉的長發(fā)及腰,體貼地裹著她羞答的胴體。女子緩緩踏上池邊的臺階,一點一滴地從水中脫離,氤氳的水霧輕輕吻著她,仿若不染不妖的芊芊睡蓮。
池邊的木架上齊整地掛著胭脂色綴絲百褶裙。她欲伸手扯下裙褂,卻心有余悸地縮回,左右為難,還是只挑了淡紫色輕紗在肩上草草一搭,茫然失神地垂坐在池邊。
腳丫子探了探池水,挑出一圈漣漪,她看著水中支離破碎的自己輕輕蕩著,漸漸逼近身后熱烈的胭脂紅張開的血盆大口,止不住微微發(fā)抖。
她害怕胭脂色,大概是它總能讓她憶起不久前的大火。
雖然念念不忘,她卻再記不清一些細(xì)枝末梢的東西。亦如為何她獨自離家,為何家中突發(fā)大火,為何灰燼埋葬下母親的尸首染上了斑斑血跡。
她只知道火光前,她被鄰人拉住。火光中透不出一絲半縷的呼救。熊熊火焰燒毀的,更像是一個陰謀。
化為烏有的廢墟上,她孑然而立。似乎沒有誰在乎誰死了,誰又活著,也沒有人再深究,唯有她,眼中干涸,欲哭無淚。
忽然奔來了一匹馬,馬上魁梧的漢子定睛看著她,默默伸出手,“來吧,皇上要見你。”
她受寵若驚。遼國的皇宮錯落有致,他們穿梭前行,竟不曾遇上任何阻礙。年邁的皇上高坐在上,而她勾身低跪在下。
“抬起頭來。”
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交談中,他已習(xí)慣了冷若冰霜地頤氣指使。
“給朕跳支舞。”
她晃晃悠悠地起身。輕歌曼舞于她而言,是手到擒來。只是她早已沒有了心力去猜忌,為何皇上對她自小習(xí)舞之況了如指掌。
笙簫的歌綿遠(yuǎn)悠長,她在跳躍中款款落下,踩著最末的節(jié)拍。靜謐的宮中大殿清晰地波動著皇上深深淺淺的呼吸。他忽然哈哈笑了。
“不愧是我遼國的公主。”
“公主?”她錯愕不已,抬頭牢牢看著他耐人尋味的臉。
“以后,你就是遼國的令月公主。”
劫后余生的她又怎會想到,一支鳳舞九天竟陰差陽錯地把她鎖進大遼的深宮別苑。而此前,她不過是宋遼邊境上默默無聞的漢家女。
褪去粗衣短褥,換上華服錦帛。令月坐立不安地看著銅鏡前的自己,恍若黃粱一夢。
數(shù)日后,一紙詔書甩在令月之前。匍匐于地的令月悄悄仰頭,看見宮人們臉上沾染的戲謔。
“皇上讓她做了公主,原來不過是為了遠(yuǎn)去大宋和親。”
她聽見宮人們近乎明目張膽的嘲弄。
一滴眼淚沒入沉魚池中。
“和親?”文錦啼笑皆非,“契丹蠻人素來強橫,才致連年征戰(zhàn)。圣上亦早想收回燕云十六州而苦苦無奈,又何來和親一說。”
周將軍凝視文錦,冷峻地聳著眉,說,“許是遼國皇帝想要共襄太平,許是他別有用心。這個公主來歷蹊蹺,祖上皆是關(guān)中漢人,父母年輕時逃荒來了幽州,做一些邊境上的小買賣,勉強糊口。對于這個女兒,他們卻似乎投注了太多心血,不僅自小要求嚴(yán)格,歌舞彈唱也樣樣逼她去學(xué)。家逢變故后,遼國皇上念她蕙質(zhì)蘭心,歌舞更是一絕,因而封了公主,要送往我大宋和親。皇上本不愿應(yīng)許,卻是看在她漢人的身份上,才盛情難卻。也因如此,才需要你一探個中緣由。”
文錦釋然,“將軍的意思是,讓末將護送令月公主回朝?這護送之事,不應(yīng)由遼國著手去辦么?”
“遼國與大宋交惡,就算是和親,也不敢貿(mào)然踏足大宋領(lǐng)地。他們已經(jīng)把她送至邊境,由我接了手,接下來的路途還得你陪著她走一遭。事關(guān)遼國與大宋聯(lián)姻,你亦不可小覷了這女子。她的生死存亡之于遼國,之于大宋,皆舉重若輕。”
“令月公主。”文錦囈語般輕念,泛出捉摸不定的微笑。
廣袤的大漠中,一曲短笛的靡靡之音悄然唱響。簡單的馬車踏塵而來。文錦手持短笛,回首對周將軍抱拳作別。
姍姍來遲的馬車蹣跚著停穩(wěn),車中躍下一個小姑娘,梳著漢人的雙環(huán)髻,仿若無知稚子。
黃毛丫頭仰脖看看文錦,又看看周將軍,鬧不清誰是誰,卻是初生牛犢不畏虎地嚷嚷,“劉將軍,公主說可以走了。”
文錦飛身上馬,拉緊了韁繩。馬兒一聲長嘶,空揮著馬蹄,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周將軍,后會有期。”
跨立馬上的文錦調(diào)轉(zhuǎn)馬頭,側(cè)身經(jīng)過馬車的時候,偶然窺見了車窗內(nèi)靜坐垂淚的令月。
胭脂色的綴絲百褶裙描龍繪鳳,大氣磅礴之余,自然也是沉悶厚重地壓著令月。她的臉上粉上了薄薄一層紅妝,卻叫迷離的淚水橫沖直撞,化開一長一短的兩條淚痕,顯露了吹彈可破的肌底。一絲不茍的發(fā)髻上珠玉玲瑯,唯有匠心獨運的牡丹釵奪人耳目,深深掐入發(fā)絲中。令月卻若有所失,否則又怎會在緩緩啟程的顛簸中,任憑垂掛的步搖在耳畔輕言聒噪。
遼國公主?她啞然失笑。若是公主,父皇又何以忍心骨肉分離,若是公主,王公大臣又怎會不趨之若鶩,遠(yuǎn)來送行,若是公主,又為何輕車簡行,甚至,只留著初入宮中的雙雙隨侍在側(cè)?
長路漫漫,她剩下的,只是一聲嗟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