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草原回來以后，我感覺我收獲很大。情感上不必說（那是我最隱蔽的），單單雜志社給我騰出一間小房子讓我住我就高興得心花怒放。我幾乎立刻就對老是嚴肅的胡主任親近起來，我覺得她其實是個很細膩的人，只是總是故意板著臉和大家疏遠。

當我表示感謝向她鞠躬的時候，她從桌子后面站了起來，走到我跟前，拍著我的肩膀笑了。我發覺她的眼睛其實很好看，尤其眼睫毛，非常漂亮。

“胡姐，您摘了眼鏡吧！”我看著她小心的說。

“哦？”她說。表情并不壞。

“您其實很美，我想您肯定知道。”我笑著說，自然的沒有任何提防的說這些話，感覺非常好。

她搖搖頭，看著我笑笑，轉頭又走到她原來坐的椅子上：“你不懂……你還太年輕……”

“哦……”我說，并打算馬上離開。

“等一下！”胡主任叫住我，“我這里有些東西，送給你用，拿著吧！”我隨著她的手往角落里一指，發現那里堆著老多東西。

“去叫他們幫你拿，你自己拿不了。”胡主任看著我又發布命令。

我趕緊點頭。我除了無條件接受她的饋贈，只能再無條件的接受她的命令，何況她真是為著我好。

命運和緣分這些個虛無的東西有時候不由的你不去信，我跟胡姐，好象也是在冥冥之中有什么東西牽掛著，所以打一開始我與她就互相有那么一種親切感。你知道胡姐給我的都有什么嗎？小到刷牙的小杯子，大到掛衣服的布柜，所有一個單身女孩子生活需要的物品全部都制備齊全。當我花了一個下午把那個屬于我的小小的房間全部布置起來的時候，我真是有些不敢進了。

我的床上是粉紅格子的床單，同樣花色的窗簾，還有靠著墻靜靜站立淡藍的布柜，窗臺上是我搜羅的看完和沒有看的書，下面一個大大的藤蘿編的椅子，旁邊是一個暗紅的小寫字臺，上面一個透明的大玻璃杯插著我剛從院子里折的剛剛吐著苞要發芽的柳樹的枝條。這就是我的家。我在這個城市里落角的地方。

我躺在床上，心里有種輕飄飄的感覺：誰會預料到我在這里會有這樣的運氣？我那些鄉親，那些總是嘲諷我鄙視我的鄉親，此刻見了我會是什么樣的嘴臉呢？

還有我的外婆，她知道現在我生活得這樣好，又會是怎樣的欣慰？她定然是知道的，她一直都在天上看著我，保佑著我，否則，我怎么會總是遇到好人，總是交到好運呢？忽然我感覺我的心隱隱疼了一下，我知道我怎么了。

我想到了他們，那兩個被外婆藏在經書里相片上的兩個人。我的眼淚又下來了。這段時間，我流的淚比前二十年加起來都多。此刻，我是一個人在這里，一個人，沒有誰再會呵斥我嘲笑我，也不用擔心誰看了會心疼——能心疼我的人都永遠離開我了——我還要顧慮什么？我有資格有自由去盡情的釋放我的情感。

我就哭啊哭啊，由著性子讓眼淚恣意的流，象絕堤一樣，淹了我的耳朵，淹了我的頭發，淹了粉紅的床單……我控制不住的抽泣著，很想停下來，但是就是不能控制自己。我想著他們，想得心里象刀繳一樣疼：他們是我的父母，我生下來就從來沒有見過的父母！我想念你們！

我不知道我在那個有著溫暖的春風的夜晚是怎樣睡著的，我也不知道佩勇在門外面聽見我的抽泣是怎樣的眉頭緊皺。我睡了，睡得很沉，好象還做了很多我無法記起的夢。

胡姐給了我三天假。頭兩天我收拾自己，收拾我的小房間，買書，第三天我開始收拾工作室和整個大院。我幫著打掃衛生的揚大爺清理了所有的花池水池，清洗了“流云柱”，還把放自行車的大敞硼外面的護攔漆上了大紅的油漆，看起來格外的精神。

我做這些工作的時候剛好是禮拜天，除了和我一樣住在雜志社的胡姐大家都休息。等帶禮拜一來的時候，他們對煥然一新的環境大加贊賞。而我，也得到了更大的驚喜。

那個早上，當我準時進到八仙工作室的門的時候，發現里面出奇的安靜。我放下手里的東西想著朝四周看的時候，迎面發現一副大大的海報一樣的畫突兀的站在我跟前。

那是一個有著恬靜的微笑的蒙古女子，藍紅的服裝，披在身后細密的小辮，牽著毛色鮮亮的棗紅馬，背景是日落時絢爛的天空……天啊，這是我！

這是我。是我。

我禁不住伸出手，去觸摸那畫面上的美麗。

“怎么樣？你武師傅我的技術還可以吧？”身后有人說話。是武成安。

我從畫面上美麗的落霞中回過神來：“很美。可惜那美只是一瞬間……”

“得了！小丫頭，什么時候也深沉起來了！你看，”武成安拿過一個大袋子，倒出來，全部都是我的照片，“看看，這是多少個美麗的瞬間？”

“呀……”我聽見我自己很不矜持的叫道。

那全部都是我。美麗的我，我從來不知道的另一個美麗、幽雅、歡樂、自由的我。

我不知道我的劉海可以這么有神韻，我不知道我的嘴角翹起來會這么有朝氣。我也不知道我的眼睛含的是那種清澈單純的眼神，我的眉梢微蹙的時候那淡淡的愁緒也那么讓人尤憐……

我真不知道，我是這個樣子。一剎那間，我的心開了。

“丫頭，高興嗎？”武成安拍拍我的肩。“打起你全部的精神吧，看看你是這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還有什么困難能讓你退縮呢？”

我抬頭看看他。他濃密的大胡子圍在他裂開的大嘴周圍，好象也開始透著幽雅的氣質。我點頭，我的嘴也象他一樣大大的裂開著。

“丫頭，還有好消息。”陸軍從隔斷里閃出來，“這幅照片已經通過了主編驗收，要做為下一期的封面。丫頭，你還能得到一筆不少的模特費呢……”

“小丫頭，真看不出來，這么上鏡！怎樣，你可是我們大家發現的明星，收了錢，記得請我們撮一頓，不枉我們當了一場伯樂……”被稱做“鐵拐李”的李春生也冒了出來，擠到前面很大聲的說。緊接著大家都出來了，熱熱鬧鬧都圍到我跟前，如同我剛來的時候一樣。

我一一答應著他們，向他們表示感謝，接受他們的另眼相看。我知道他們比以前更加喜歡我了，我可是仙姑啊，美麗善良又勤勞上進。但是我沒有看到佩勇。

他一整天都沒有來。我的心忽然又空落起來。

快下班的時候，天忽然陰了起來，陰云很快遮住了太陽，風也跟著來了。我看著窗戶外面被刮起來的草屑紙片和漫天陰云，心也亂糟糟的。

“怎么？一個人發什么呆？”

我的心立刻一驚。是他的聲音。

“沒有……”我轉過頭看他。

他抱著一個大紙袋，沒等坐下就把紙袋里的東西往外掏。“看看，這些全部都是被主編選中的照片。”

我接過來。全部是我，照片上全部是我。那上面又是許多我所不知道的我有的美。但是我的心卻沒有他預料的那么欣喜。

果然，他看著我又皺起了眉頭：“小苗，能告訴我你為什么總是不開心么？前一段時間你不是已經調整得很好了么？”他在我對面坐下。

我朝他笑笑：“我很好呀，大家都說我比剛來的時候開心多了……”

他搖頭。黑黑的眼睛盯著我看。我住了嘴。在他跟前說這些廢話是沒有用的，他好象總能看透我的心思。

我們都沒有再說話，我知道他的眼睛看著我，而我則看著攤在桌子上的那些圖片。

“好，你們倆都在這。”胡主任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我們跟前。我們趕緊站起來。

“坐。”胡姐坐到我旁邊，“本來我這生日沒有打算過……”

“您今天生日？”我問。

胡姐點頭。“聽我說。我這生日本來不打算過，我來這里七年了，從來沒有過過生日。今年嘛，尤其是今天，我很高興，也是慶祝你，小丫頭，不知道我怎么就那么喜歡你，看你瘦骨嶙峋的樣子，早就想讓你哈好吃一頓了！今天晚上，大家都去，就門口的‘大碗居’，都去！我定好了位子！”

“呦，主任，您這可給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我還沒給您老人家買禮物呢……”佩勇笑嘻嘻的說，大概是看著胡姐高興就放肆起來，平常他們見了胡姐一個個都跟耗子見了貓一樣。

“死小子！什么老人家！我有那么老么？”胡姐順手給佩勇頭上來了一下，站起身來，“都趕緊給我準備！去晚了都要罰酒，記住了！”說完趕緊走了。她還有那么多人要通知，看看來真是臨時決定。

“走了！”佩勇站起來，拿過我還捏在手里的照片：“別看了，看也是你自己。先跟我一塊買禮物去吧，人家胡主任說了是為了讓你吃一頓才過生日的，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面子不小啊！”

我只好聽他的命令，收拾好正打算跟著他去了附近的小百貨商場的時候，電話來了。

是佩勇的女朋友打過來的。

佩勇很甜蜜的跟她說著話，約好了一起去參加胡主任的生日宴會，還說好了一起買禮物。他女朋友就在門口等著。

我等著他放下電話，沒等他開口就說：“你趕緊走吧，其實我已經準備好禮物了。”

“哦？你準備了什么？”佩勇問。

“一幅油畫。我自己畫的。早就想給胡姐了。今天剛好有用途。”

佩勇看著我點點頭，沒再說什么，轉身出去了。

在他轉身的時候我心里還是有些難過，不過我很快就調整了過來。凡是我擁有的可能性比較小的東西，即便有些幻想，我總是能很理智的遏止我自己。我早就知道佩勇是我的海市蜃樓，也知道人家有門當戶對的女朋友，所以根本也沒怎么象其他暗戀別人的女子一樣“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