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野火
- 花泣
- 簫依人
- 3415字
- 2012-01-30 14:45:39
臨清宮中內侍一片忙亂,幾人更是如疾風狂飆一般涌入。
心焦如蓮嫣此刻見了明英王及周后萼妃,行禮時都沒了心思,匆匆一拜便立刻沖向寢殿佩蘭軒內進。只見榻上一人靜臥,全身發黃有如一塊蠟玉,渾身不住顫抖,面上卻不停沁出珍珠般大小的汗來。
蓮嫣哭道:“二,二殿下這是為何?難道真的遇到了那些可怕的蠻族。”她欲待伸手,似要探看思成腦髓是否仍在,但畢竟在皇上面前,究不敢造次。
周后嘆道:“正不知是何妖孽。陛下又不肯傳那女子入見,她應當知曉。”
明英王鐵青雙面冷哼道:“那女子不明來歷,只因護送成兒回京,方寬了收監審問之責。只望成兒莫一般糊涂,不然豈非又復當年之故事?”
蓮嫣睜大淚眼看看兩人,不知皇上說的是什么過往。飛卿建賢方才在宮外見到一個女子捧腮蹲在道邊,兩道漆眉短如墨點,眼瞳卻青蒼如白,灑著一頭短短長長的麻花細辮,身穿獸襖,腳蹬云靴,又似渾不知禮法,顯見非中原女子。對明英王所言“當年之故事”建賢只知大概,并無所感,而對于飛卿,然七年前芙蓉漥那火中飛遁之影如今想起依然難忘,故唯有他暗暗心驚。
周后道:“既已請百花群主來此,何不勞群主一看。”
耶曼舒華稍稍行禮上前,見思成此狀不由鎖緊雙眉,又怯生生向明英王周后告聲無禮,令內侍將思成衣襟掀起,只見胸前一團紫黑,無數針眼般的傷口沁出細小的血珠。舒華沉思片刻后方道:“如此看來,必定是相思魔花之毒。”
周后道:“我只知相思花為秋海棠,這相思魔花又是何物?”
舒華道:“相思魔花與食人花仿似,生長深山幽谷之間,見人獸乃攫,只不如食人花般吞噬消化,只在人獸身上種下萬千孢子,遲則一月,早則半月,中者渾身毒發而亡。因孢種體內,極難去除猶如相思,故名相思魔花。待我急休書一封,令快馬至我國中,求父王遣我國御醫攜玉鉤金針一套來此。”
明英王道:“成兒一路由西至此,已近半月,如再拖延如何能救。那玉鉤金針若無極其特殊之處,煩群主說出尺寸形制,我命國中金匠連夜磨成即可。請群主千萬救我孩兒一命。”
蓮嫣也哭著拉著舒華手道:“姊姊一定要救救二哥,救救二哥。”
舒華面上神情無定,不知何故看了飛卿一眼,只見飛卿也是擔憂情重,不由暗嘆一聲,輕輕點了點頭。
舒華自與周后安置靜室,又繪了張金針形制圖命匠人火速趕磨,再吩咐大內總管采購應需什物,其余人退出不提。
蓮嫣一路抹淚走出,飛卿建賢兩人又豈能不擔心,只是寬慰蓮嫣。出得臨清宮后那女子在宮門口踱來踱去,一見諸人立刻走來道:“他還有救嗎?”
蓮嫣本就一片心亂,加之方才宮內明英王所言自己雖懵懂不明,但畢竟并非不通世故,隱隱覺得這女子必與二哥有何等牽系,加上視其粗鄙不知禮,甚為不喜。“你是誰?為何與二哥一起回京?”
那女子一愕,直若透明般的眼瞳略轉,然后憨笑道:“媽媽沒有告訴過我我是誰的,只叫我離兒,離開的離,不是梨子的梨,離兒你要記得。他被那長手的花妖精蟄了,媽媽說過被蟄的人多半活不了,離兒沒辦法呀,只好送他回家。離兒,我乃凈國王子,你只需將我送到凈國任一館驛即可。但我又不知道凈國在哪里。離兒,我居云鴻都城內。他昏迷前告訴我他住的地方,我又不知道云鴻是什么地方,一路問著走過來,居然走了半個月。媽媽都沒人陪了,不要怪離兒才好。離兒回去就陪著媽媽,不離開媽媽的土房子了。”
這女子說話極無章法,又間或穿插他人對其所言,主賓不分,聽來甚為費勁,但大略已明。念一弱女子千里相送,殊為不易,蓮嫣畢竟天真心善,雖直覺有些不喜,終究還是握了這離兒的雙手,悲悲切切向其道謝。兩人一路相敘,離兒所言每令蓮嫣一知半解,渾無頭緒,又心中同憂一人,當下竟似莫逆。蓮嫣直將離兒引回親王府,那離兒也不忌生分,便與蓮嫣同進出。浴后換上蓮嫣平時未穿的新衣,竟也一般合身,顯出天生明光秀氣,面容姣好也殊不下蓮嫣,直若姐妹一般。
月余之前,思成奉旨西行。一路經云、楚至青州,由任丘上船由水路去往莽川瀾縣。這一路所經州府,皆知二王子將來接掌神器之機甚高,敢不曲意逢迎,小心伺候。思成有心作為,雖父王未賦令御察,一路而來,隨手體察糾正政弊,令清者敬篤,濁者戒懼,暗中早將思成視為將來國主。江流浩蕩,千山過眼,思成每立于舟頭,負手長看乾坤清朗,又豈能不少年風發,雄懷蕩志。
那一日舟行數百里,還有一日便能抵滄江上游。只見兩岸群山連綿,又每夔門對立,將江流引入彎曲九轉,直若道道屏風相隔。近江斷崖形狀萬千,有金犀望月,有玉筆直立,不乏望夫百回,更有石僧老道,如絹畫長帛,變化無方。轉過一道高三四十丈的穹頂之后,江勢變緩,三面群峰圍繞成一平潭,西去隘口偏有一數百丈孤峰峭立,如巨蟒沖天。此峰通身褐紫,峰頂常為煙霧繚繞,不見蟒首。聞當地人稱此峰為“玉女柱”,陡峭難攀,又時見飛影仙蹤,竟無比神秘。畢竟少年心性,加之前兩日飛鴿傳信,知瀾縣已開始整治土石,以備開渠,今日天色已晚,不妨就在這玉女柱前供來往客舟休息的平江驛停下,休整一日再抵狼回方好,明日也好一探其幽。峰前平灘不甚寬廣,思成只帶了裴原及幾名副尉登驛,其余軍士令鐵索連舟,俱在船上休息,思成好言寬慰,因一路體恤下情,故無人有怨言。
一宿無話,翌日清晨,幾人輕裝登峰。這玉女柱看似峭細極陡,然穿行山道中,怪石嶙峋,云松遍蔓,明滅相生,目及景生。從峰背一處青石百階的“青云梯”上行后,山腹陡中分為隙,一條仄道從拱門一般的缺口穿過,天光難現,竟如甬道一般。這不同尋常的一線天的仄道本就暗極,偏時有小塊山石碎落,敲打有聲,如水滴寒潭,靜幽中更添險趣。幾人慎行片刻,黑暗中忽現幾朵晶花,相逐掠過幾人頭頂而去,看來如緩飛之蝶,只不明何以發光。隨這幾道微光前行,終于透出一幅亮光,顯見是穿過了甬道。然走出仄道,面前卻一片霧氣迷蒙,不辨山影,夾道陡落,若非謹慎便要步入懸崖。往上便沒有開鑿好的石道了,沿石壁只有僅可容足的一些孔穴可踩,只得手足并用逶迤攀爬。險處橫石當空,腳底云起,進既困難,退亦難為,只得咬牙貼緊朱紫色的山崖努力往上攀去。方才那幾羽彩蝶也偏偏在身邊圍繞,雙翅纖薄透光。
等到攀過一處弧形斷崖,地勢略平,卻見云霧蒸騰處一石梁如橋架于兩脊之間,下臨百丈空陷,斷尖攢聚如筍,竟似洪荒巨龍睜開百里怒睛一般。走上天橋,卻覺腳下微微顫動,那山間云霧如江濤猛浪撼動石梁,越至中間,抖動越甚。不一時,云霧聚合涌動,一片白茫茫之中卻又悄現紫氳,一閃一閃,直若云中暗藏蛟龍,雙眼放光一般。天橋近似左右擺搖,震落無數碎石直墮這白云紫霧中,方悟前所穿行的一線天甬道正在這天橋底下。幾人不由心生恐懼,無不加快步伐走過天橋,未料對岸橋根處竟還有七八尺寬的縫隙,僅底層數分相連。若非思成應變及時,想不摔入那縫隙亦不可。不及停步,腳跟在斷縫處借力一撐,便躍起在空中。猛聽得背后風起云涌,一陣如山嵐爆發般的巨響,除裴原跟著躍過外,其余幾人竟然被霧氣吞噬,不見人影。而這云霧也陡然蔓延起來,將整個天橋之上遮沒,云氣之中奔騰聲響,竟如萬丈飛瀑,將眼前完全隔了開來。然身處之地,與方才在天橋另一端所見全然不似,非陡峭山崖,反是一坡谷深陷,如在半月形的凹槽內。兩壁斜生著無數枯枝,如百指纏繞,低洼間偏亂花迷眼,雜草叢生,又有數十孔穴,冉冉升起諸色煙靄,七色雜陳,如瑪瑙流動,又如顏料潑散,絢爛已極,妖氣橫生。
兩人面面相覷,都覺方才那天橋有如一道塵門,自己被引入魔境之中。如今身陷異地,回望再無歸路,兩人只有擎劍慢慢前行。那炫彩迷離的氣霧看來極似溫泉煙氣,但觸之卻無熱溫,只是有些粘滯。走得幾步后更覺難行,一看之下,不由大驚,那彩色氣霧居然幻化成頎長的手臂,拉著兩人要將他們縛住一般。思成揮劍斬去,那些幻手立即散成一團白霧,如此方擺脫束縛。以此法行過十數個孔穴后,那些幻彩煙霧突然全消,如瞬間遁入。突如其來的平靜反叫兩人更為心驚,反而不敢前行,只是執劍原地靜立以待。須臾過后,孔穴未有動靜,突聞兩旁嘈雜聲響,只見坡谷兩壁那些枯枝朽株一陣扭曲張舞,竟如一個個手掌般伸長了向他們抓來。兩人揮劍急劈,裴原被一只枯枝生成的巨手攫去,思成仍自支撐,在無數巨手中穿行劈斬,不知有多少指爪被他削落。精疲力竭之時,那些枯爪終于縮去,但竟連片刻都不教思成休息,地上那孔穴之中同時一陣濁流涌動般巨響,噴出無數鮮紅汁液,匹練一般射得三四丈遠。紅流之中又挾有一顆圓囊,隨風滴灑化開,落下三尺高的小人,面生如蝎子般的螯牙,渾身火紅且生絨毛,腹上長著六個細如柴梗的手臂,下半身卻如蛇尾,怕不有三四百數盡向思成圍來。
思成幾時見過這等妖物,駭然思之:吾命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