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用汗巾掩住口鼻的緣故，龔尚華的聲音聽上去沒什么溫度，又沉又悶。“還有，把那個卸下來，”他指著已脫落一半的“八面威風”的牌匾，“到那天一并帶去刑場。”說完撣撣衣袖上的塵土，轉身離去。

鐘撼平只恨自己沒早些自盡，栽在這樣一個不男不女的人手里，只怕死都死不痛快，然而為時已晚：他們被那些當兵的照拂得連咬舌頭的機會都沒有，只能乖乖等著最后一刻被丑化、被辱罵、被套上繩索，在“皇上英明”、“天軍威武”的口號中祭出性命。

世間上比死更可怕的或許就是等死了。盡管從上“曲水寨”的第一天就料定有此結局，鐘撼平依然心有戚戚。不是怕，而是不甘——不甘心死得這樣卑賤，不甘心如此潦草收場，他的人生本該是另一番面目的啊！因此，當最后一頓大魚大肉端到眼前，他著實無法像其他弟兄那樣，口中綁帶一解，便捧起酒壺慷慨悲歌，什么“十幾年后又是好漢一條”；相反，他一心想的全是當年——當年要是…當年要不是…只可惜，當年不復來，一日難再晨；他的人生走到這一步，只剩下最后一個早晨了。

東方即白時，迷迷糊糊的鐘撼平被人叫醒，帶出了囚籠。來了，這一刻總算來了，他想，第一個拉出去也好，左右躲不過，早了早解脫！然而事與愿違，他竟被帶到了那個他最不愿面對的人跟前。

“坐。”對方的語調跟神情一般慵懶。

這算什么？最后的羞辱嗎？

“要殺要剮利索點，爺沒工夫陪你耗！”

“怎么，趕著去投胎啊？你也忒急了點！”龔尚華指了指窗外，“眼下還未大亮，看客們還沒來呢。”

“那你要做甚？”

“睡不著，想找人聊聊，我猜你多半也睡不安生。反正兩個時辰后你那條舌頭就再也用不著了，不如借這個機會最后使喚使喚它。”

鐘撼平心一橫，大大咧咧地在桌邊坐下，“言之有理！”

“誒，這就對了，別搞得勢不兩立似的。”

“說吧，想聊什么？”

“就聊你吧。”龔尚華一邊諱莫如深地盯著他，一邊敲打著桌上泛黃的紙張，“知道這是什么嗎？”

鐘撼平搖了搖頭。

“我也沒看過，但據說是你的前半生。”龔尚華將那幾頁紙捏在手里，“要不我給你念念？這個時候回顧往事，當真再恰當不過了。鐘撼平，嘉泰二十一年武舉人，曾官至絳州防長，因孤高狷介、性情暴躁，開罪一干上司及同僚，升遷無果，屢遭貶謫，于嘉泰二十五年調任曲溪縣衙總捕快。嘖嘖，這才多久啊，就降無可降了。”他眼中閃過一絲嘲弄，“這點能耐還在官場上混？”

他自顧自地往下看，完全無視對面那張鐵青著的臉。

“你倒真該跟這個吳縣令學學——吃喝嫖賭、冤假錯案、欺下媚上、結黨營私；整一個壞事干絕，好事不沾，偏生左右逢源。而你居然還在他手下混了兩年多，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