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撼平難得照一次鏡子，這種閨閣之物平時呆在角落里還偶爾礙他的眼，今兒捧在手里仔細一瞧，竟至十分刺眼——幾年前他還只是鬢如霜，如今卻整個地發如雪，真是名將如美人，怎堪現白頭啊！昨天在小兒子的祭禮上，他不僅灑了老淚，甚至一度身形不穩，幾欲跌倒。究竟是年歲不饒人，還是近來諸事煩心所致？尤其眼下已進入五月，唉，一個讓他又愛又恨的月份，似乎人生中所有的重大變故，不管好的壞的，都與之息息相關：義兒祭日過后四天便是勇兒的祭日，雖然相隔三年，他兩個兒子都是死于夏初時節；而成就他今時今日之地位的貴人，也是在五月走進了他的生命。

四十一年前的夏天，當“靖東大將軍”龔尚華的人馬開進曲溪山時，鐘撼平正跟一票弟兄在“八面威風”的大字下豪飲。乳臭未干的小子，他們笑道，以為有個當皇帝的爹就能拽成“大將軍”，帶了幫紈绔來擒他們這些縱橫山林十數載的好漢；他真當打仗是打獵啊，有捆好的獵物送到跟前，只需拔刀做做樣子就行了。于是，帶著惺忪的醉眼，帶著“我自立馬橫刀，笑看誰可敵手”的輕狂，帶著對“驕兵必敗”這句古語十足的蔑視，他們上了陣；結果非但沒能像前幾次那樣大破所謂的“剿匪軍”，反而被那個據說一點功夫沒有的七皇子打得落花流水，最后只能退守到“曲水寨”的老巢里。十天前不可一世的漢子們頹然于地，聽著遠處的炮火寸寸逼近，心也跟著一點點下沉。奶奶的，那么重的家伙怎么就給扛上山了呢？

鐘撼平可能是這幫人中最沮喪的一個。雖然只坐第四把交椅，他卻是“曲水寨”里不折不扣的軍事指揮官。從小打小鬧到跟別的山頭火拼、直至和朝廷軍隊交手，幾乎每一次行動都是由他策劃、部署、負責實施的。他的那些手下都叫他“大將軍”，他倒也無愧于這個頭銜，只是過往的戰績再輝煌也無助于扭轉眼下的敗局——連同二當家和三當家在內，死了大半弟兄；老大雖被救了回來，離死也不遠了；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左右不過是砧板上的肉。這支由他親手組建和調教、曾帶給他巨大滿足感的隊伍，連同一度固若金湯的堡壘，即將被連根拔起，片甲不留。

眼看最后的棲身之所在炮火中搖搖欲墜，好些人拔刀抹了脖子。鐘撼平沒有這樣做，不是下不了手，也不是沒想到那森冷的絞索，而是想死得明明白白：那個打敗了他的龔尚華究竟是怎樣一個角色，能讓他看一眼嗎？就一眼，一眼就好！然而，他無論如何沒想到那人竟會以身材近乎窈窕、五官皆可入畫、帶著幾分女性風流與病態的形象現身于瓦礫之上。

“清點一下活口，帶下去好生照看。凡是一息尚存的，不管用什么法子都給我治好嘍，本王要他們精精神神活到上絞架那一刻。記住，他們一條命，換你們十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