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雨量豐沛，陽光充足。一小隊百十畝的土地上，東倒西歪地躺著承載不動果實重量的大豆。對視通萬里，思接千載的墨客騷人來說，想象的翅膀馱來了膾炙人口的秋的頌歌：

……

……

誰不經常看見你伴著谷倉？

在田野里也可以把你找到，

你有時隨意坐在打麥場上，

讓發絲隨著簸谷的風輕飄；

有時候，為罌粟花香所沉迷，

你倒臥在收割一半的田壟，

讓鐮刀歇在下一畦的花旁；

或者，像拾穗人越過小溪，

你昂首背著谷袋，投下倒影，

或者就在榨果架下坐幾點鐘，

你耐心瞧著徐徐滴下的酒漿。

……

……

這樣的詩，秋寶無心看，也不愿看。因為他是個勞動者，或者可以說是個勞而不得的勞動者。對于一個勞而不得的勞動者來說，收得越多，他灑下的汗水就越多，痛苦當然也就越多。

心情不好，加之缺少勞動的耐力和技巧，秋寶雖干得兩手出泡，彎腰腰酸，屈腿腿疼，但仍遠遠落于人后。幾個月前，往種秋的地里送糞，也落在人后，緊趕慢趕，雖沒被倒扣分，卻沒得一分。那可是半個月啊！那是什么樣的半個月？那是披星戴月，一滴汗掉地上摔八瓣子的半個月啊！這樣的半個月，頭高滿一句話，就讓他打了水飄。秋寶怕覆轍重蹈，更惡心頭高滿在大庭廣眾面前，對自己惡意地指責和嘲笑。為此，他咬緊了牙關，一個勁兒地往前趕。干一歇子，他舒腰抬頭時，看到地的那一頭有人幫他收割。仔細望去，是秀姑在揮舞著閃光的鐮刀。秋寶心里一熱，身子一下子充滿了勁頭。

頭高滿沒好氣地嚷道：“丁秋寶，裝車押車去！”

“我不去！”

“為啥？”

“你沒見分給我的任務還沒完成嗎！”

“叫你去你就得去！何況還有人替你干。”

秀姑瞅瞅裝得懸天舞地的牛車，移動在虛虛實實，高高低低，歪歪斜斜的剛壓出沒有多久的土路上，搖搖晃晃的。稍有不慎，押車的摔下來，若不是死亡，就一定會是殘傷。她急急忙忙跑過來，臉上飄過一陣紅暈，飄過后，堅定地說：

“秋寶不能去押車！”

“為啥？”頭高滿的三角眼繃到了極限。

“為啥？出了人命你負責！”

“我負責！”

“命都沒得了，你負責管個屁用！”

“死妮子，現在我不跟你理論，回去了咱們再說！”扔下這句話，頭高滿氣呼呼地走了。

五秀姑與家人的分歧

“妮，你給秋寶幫忙了？”

“是。”

“你跟你三哥抬杠（斗嘴）了？”

“是。”

吃罷晚飯，秀姑媽和秀姑抵足而坐。

“你是不是看上了丁家秋寶？”

頭發花白，皺紋滿布，歲月的風霜已使母親有些龍鐘老態。龍鐘老態的母親對女兒的呵護、關愛之情，更加濃烈。秀姑看看母親，不忍心再隱瞞、欺騙下去，便鄭重地點了點頭。

燈泡閃了幾閃，秀姑媽嘆口氣，而后說：“妮，你自家做主找婆家我就不再反對了，可你找秋寶可就欠思量了。他家孤門獨戶，勢單力薄，房子雖不少，但撂棍打不住東西，這些都不說，他家八口人，不到三年時間，就星落云散了七口，這說明了啥？這說明丁家住的宅基地，確確實實是塊絕地。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只要我信，我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往火坑里跳！”

看來話得挑明了，如果不挑明，家務纏身，不出三門四戶的母親咋著也不會同意這門親事。想到此，秀姑誠懇地說：“媽，咱打開天窗——說亮話，春寶的死，固然與當時的社會形勢有關，可跟咱頭家人合伙上爛藥也是分不開的。夏寶在陶岔工地幫我三哥運土方，累成個傷中氣，前些時，咱族人——包括我五個嫂子在內，落井下石，偷了人家錢明遠的竹竿。派出所來查這件事，我三哥出主意，說是夏寶偷的,夏寶的身子骨不行，加之驚怕，就也去了黃泉。十指連心，兩個茂壯壯的兒子說走就走了，做父母的咋能受得了？丈夫死了，年輕的媳婦沒有守頭，自然都回了娘家……”

“吱呀——”隨著門的響聲，頭高滿閃進屋來，“你說這話，跟丁家更得一刀兩斷！”

“為啥？”秀姑“呼”地站起來。

“因為丁家的事你知道得清楚，秋寶就知道得更清楚。俗話說，貓戀溫存狗戀屎，猴記恩情人記仇。咱對丁家那個樣子，即使咱現在想跟人家和好，人家秋寶也不會答應，即使人家嘴上答應，心里也不會答應。所以，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惹下了，就要一惹到底！”頭高滿的眼里射出兇殘的光。

“妮，你媽說那七碟子八碗，咱不提，你三哥說那仇啊恨啊，咱也不講。咱只說丁秋寶會不會有出息！爹已七十多了，吃的鹽比你吃的飯多，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依我看哪，丁秋寶是瓦罐養鱉——越養越搐，而不會是壯地的高粱——越長越旺。”

“算了，算了，叫妮想想，叫妮想想，晚點兒再說吧，晚點兒再說吧！”秀姑媽攔住往跟兒來的頭宜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