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寶去三天，回三天，在華陽市耽擱兩天，到家已是第八天了。

命若游絲的蓮子，攥著秋寶的手，攥了好長時間，才斷斷續續地說：“寶兒，媽在等你。你……你……你爹說，咱這宅基地，是……是……是塊絕地，你大哥走了，你二哥走了，你要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好……好……好給咱丁家留……留條根！”說完，蓮子的頭歪向一邊。

翠柏志哀，蒼松垂首。

秋寶跪對父母、大哥、二哥的墳塋，心潮起伏，熱血沸騰。國字形的臉膛失去血色，兩條劍眉下，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閃爍著冷峻的光。高高的鼻子，咬破的嘴唇，透露著剛毅。雕塑般的秋寶給人的感覺是堅不可摧。

三中秋夜

中秋節的晚上，天，藍藍的。一輪圓月像擦拭得一塵不染的明鏡，慢慢地由東向西運轉著。千家萬戶，普天之下，都在享受豐收的喜悅，團圓的快樂。

頭宜常寬敞的院子里，擺了兩桌。一桌是男性的世界，一桌是女眷的地盤。在舉杯同慶，歡聲笑語中，吃足喝美的媳婦們，心滿意足地領著娃大女小走了。留下來的老少爺們，隨心所欲地拍著家長里短。

潮潤的地上，夾竹桃斑駁著她俏麗的影子，濃郁的桂花香飄入人的鼻孔。頭高峰抽抽鼻子，看著頭宜常，“爹，咱父子爺倆難得一聚，有個事兒我老早就想問問你，只是沒逮住個空兒，今個兒可說道說道。”

“那你就說吧。”

“秀姑也老大不小了，對她的婚事，您跟我媽咋就不見慌張呢！”

“誰說俺不慌張？說南里你妹子嫌人家房子低，說北里你妹子嫌人家地土窄，提東里你妹子說人家娃黑，提西里你妹子說人家老子臟兮兮……”

“媽，你給她的親事提這么多，難道就沒一個是妹子稱心如意的？我就不信！”頭高大的脖筋蹩得老高。

“你媽老老幾十歲了，一輩子沒說過瞎話，她會誆你們？”

“媽，如此說來秀姑會不會有了意中人？”

“高滿，你是當哥的，當哥的是不能胡說的。再說我和你爹也不許你胡說。雖說俺老倆對你妹子有些嬌生慣養，可還沒嬌生慣養到不聽父母之命，不聽媒妁之言而私定終身的地步！”

“好好好，你閨女身上的虱子都是雙眼皮，你閨女是掉在地上的豆腐——吹不得，打不得……”

“媽，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秀姑這樣做，有點兒不近人情啊！滿弟說的話，我認為有一定道理。她是不是看中了丁家秋寶？”

“何以見得？”頭宜常兩口子異口同聲地問。

“高中本來是她讀的，她卻拱手讓給了秋寶。黑女娘家來出氣，到二八板上她攔住了，致使好看的戲唱了半截，就被她攪得唱不成了。夏寶追她，對她簡直就是個侮辱，她哭哭，抹拉抹拉心口就不聲不響地拉倒了……這樁樁件件，步步節節，只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秀姑喜歡秋寶！”

“高峰的話有些在趟，不過，我得叫你媽問問再說。”

“我現在就問，省得你們說我過冬老——老向小。秀姑，秀姑！哎呀，你看我這記性，”秀姑媽拍一下大腿，“剛才她給我說，她上嫂子們家去玩玩。那只有晚點兒再問吧。”

看著圓圓的月餅，圓圓的柿子，圓圓的蘋果，秀姑象征性地吃了幾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此時，天上的月亮格外明亮，格外圓展。自家的歡聲，人家的笑語，走村串戶，交織于一體，其歡快的氣氛格外濃郁。家徒四壁，孤屋青燈，形只影單的秋寶，一定會感到格外的孤單，格外的愁苦。心急火燎的秀姑，勉強坐到嫂子們走，給母親說個瞎話，就一溜煙到了秋寶家。

“秋寶，秋寶，秋寶——”

秀姑從前院喊到后屋，沒人應聲。又從后屋喊到前院，仍沒有人應聲。她把門推開一條縫，里邊黑咕隆咚，有打架的老鼠卟卟噔噔，不時發出“唧唧”的嘶叫聲。透過窗欞的月光，照射到秋寶的睡床，床上有翻看的書籍，凌亂的被子，發黑的枕頭。沒有門的廚房里，灶是冷的，鍋是涼的。見有人進來，縮頭露腦的黃鼠狼慌亂地跳下灶臺，眨眼間沒了蹤影。

他能到哪兒去？秀姑皺緊了眉頭。外出？他舅家離這兒太遠。同學好友？今個兒不是他去的日子。自殺？依他的性格，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每逢佳節倍思親。對了，他一定是找他的親人們去了！

秀姑把她粗黑油亮的大辮子往背后一甩，不管不顧，風風火火地向丁家墳園跑去。離老遠看見跪著的秋寶，秀姑跑得更快了。

“秋寶，心里憋得難受，你干脆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

風不刮，樹不搖，蛐蛐不叫。月亮也滿臉凄容，駐足不動。整個寰宇是秋寶撼天動地的哭聲……

“秀姑，我想把房子賣了，出門去。”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的。”

“為啥？”

“你沒想想，咱這兒的人，辦不大點兒事，都要找個先生選選日子，看看時辰。你那宅基都說是絕地，誰會來買？即使扒扒賣磚瓦木料也沒人要啊！”

“你也信那是塊絕地？”

“我也不信，可不知道內情的人信。再說，今天這運動，明天那革命，運動也好，革命也好，先整的是既沒戶口，又沒證明的盲流。這樣一來，你想出去的路也走不通了。”

“那我只有憋死或被人整死？”

“胡說啥呀，有我在，誰也動不了你一根汗毛！”

“秀姑——”

“秋寶！”

兩個人摟抱在一起，淚水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