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寶揣著幾個菜饃，背著被子卷，拐七尥八地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光山路他就走了一天，今天他又走了大半晌，他實在不想走了，要停下來歇歇，要停沒停的時候，他看到前頭有一條山溝，放眼望去，布滿溝內(nèi)的石頭象白象一般，有的臥著，有的站著，有的在仰頭觀望，有的在低頭飲水，有的相依相偎，有的玩耍嬉戲……夏寶不由地走近細看：大石下面排列著的鵝卵石，有黑的，有白的，有紅的，有藍的，有黃的……清澈見底，微波粼粼的溝水發(fā)出汩汩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向前流動著。指把長的小魚，或浮或沉，或動或靜，皆隨心所欲，妙趣橫生。按捺不住的好奇心，使沖到溝邊的夏寶掬起水來，淋在頭上，灑在臉上，漏進口里……身體的疲勞，心情的煩惱，被清涼甘甜的溝水沖走了一些，夏寶頓感輕松，他繼續(xù)向前走去，走有二三里地，一汪潭水橫在眼前。那潭水如墨，但墨水沒有潭水那么晶瑩；潭水如玉，但玉沒有潭水那么柔軟；潭水如美女的眼睛，這比喻雖形神兼?zhèn)洌〉胶锰帲置摬涣怂讱狻Ｌ兜乃闹芏际瞧娣骞质械捻斕炝⒌兀盟朴裰癖蓿挥械奈∪灰倭ⅲ盟沏~墻鐵壁；有的搖搖欲墜，好似晃板累卵；有的玲瓏剔透，好似精巧的盆景。山坡上，樹木蔥蘢，凝碧滴翠。背陰處，綠得幽，綠得深；向陽處，綠得淺，綠得藍。樹上，山嵐霧靄飄飄蕩蕩，舒舒卷卷。與樹，與山，與潭，與溝，既渾然一體，又相映生輝。

為什么如此呢？是因為這里的聲音沒有被機器切割過，色彩沒有被畫筆修改過，秩序沒有被觀念規(guī)定過……花開花落，水停水走，霧飄霧蕩，都出于自己的本意啊！

真美啊！我要能永遠地生活在這里多好啊！夏寶沉浸其中了。

山風、鳥鳴，把夏寶從出神的境地拉出來，他的臉立馬又苦楚成個核桃蛋。

陶岔工程是南水北調(diào)的渠首閘工程。兩個省的十萬大軍，晝夜奮戰(zhàn)在那里。民工的建制以部隊的建制為建制。縣為團，公社為營，大隊為連。無論分工包片或是合圍包抄，基本上都是以連為單位進行的。頭家大隊來有幾拾號人，他們離家二百多里，相聚一起就顯得格外親熱，在家的恩恩怨怨都被鄉(xiāng)情沖淡了。夏寶沒有被人另眼相看的冷遇，沒有離群索居的孤獨，盡管活路很重，他的臉竟胖起來，亮起來。因追秀姑沒追上而產(chǎn)生的自責、自卑心理，也逐漸被扔到生活的垃圾堆里。

三柳樹林

秀姑從秋寶媽的口里，打聽出秋寶星期天不回家的消息后，心里喜滋滋的。她要去看秋寶。沒有村人的眼睛跟著，就沒有芒刺在背，就沒有說三道四，就可以跟秋寶暢所欲言……

星期天，夏雨剛過。太陽在紅色、橘紅色、瓦藍色云彩的襯托下，放著柔和的光。荷葉綠的層次更加鮮明了，一層比一層綠。高高瘦瘦的荷柄上擎著溫潤碧透似圓盤般的荷葉，像少女一樣亭亭玉立。微風吹過，荷葉便在湖面這個大舞臺上翩翩起舞；活躍的蜻蜓往來穿梭，累了便停下來，真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落上頭。這充滿詩意的景致真是太美了，不過早晨的荷葉更美。

看，夜間溜到人間的小露珠，悠然自得地躺在荷葉寬大的胸懷中，當陽光透過輕紗似的薄霧照射到它身上時，他不忘炫耀自己的本領(lǐng)，反射出七彩的光，喚起小魚兒對她的親密無間，對她的流連忘返。所有的這一切都讓人想到一首古詩：“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黑色的小燕子箭一般歡騰于楊樹的枝葉間。

俺家的表叔說不清，

沒有大事不登門。

雖說是，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

但他們比親眷還要親。

爹爹和奶奶齊聲喚親人，

這里的奧妙我也知道幾分。

他們和爹爹都一樣，

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秀姑唱著《紅燈記》的段子，自行車閃電似的前進著，被風掀動著的衣襟和頭發(fā)，把青春少女的颯爽英姿盡顯。

在校外柳樹林里找到讀書的秋寶，秀姑因慌張因激動而流汗、通紅的臉，象盛開的月季花。

“哎呀，你來了，秀姑！”秋寶驚奇地站起來。

“咋？我不行來？”

“誰說你不行來？歡迎還來不及呢！”

“咯咯咯，這就對了，這就對了。”

象變戲法一樣，秀姑從花格尼布兜里，掏出咸菜絲、蘿卜條、芝麻鹽、炒黃豆、雞蛋餅、烙油饃。

“你這是萬國博覽會啊！”

“別慌，”秀姑笑嘻嘻的。“還有呢？”

秋寶看到秀姑手里的鋼筆、手絹，臉熱辣辣的。秀姑的胸脯也起伏得明顯厲害。

在農(nóng)村，女方送給男方的定情物，一般都是鋼筆、手絹，懂得這個禮數(shù)的秋寶眼里閃著疑問的光，“秀姑，你……你……你這是干啥呀？”

“我……我……我送給你寫字，擦手啊！”秀姑的臉上飄著一朵朵紅云。“秋寶，你的詩寫得好，我也學著寫了一首《不要……》的詩，你給我指導(dǎo)指導(dǎo)吧！”

不要因為雷雨就懷疑藍天的存在，

不要因為風浪就懷疑大海的可愛。

猜疑是心靈上的銹斑，只要我們真誠相待。

不要因為煙霧就懷疑高山的豪邁，

不要因為泥沙就懷疑江河的氣概。

猜疑是心靈上的秀斑，只要我們真誠相待。

不要因為猜疑，就毀滅愛的小巢，

不要因為煩惱，就詛咒這個時代。

真誠是心的橋梁，心心相印才能走向未來。

讀完詩，秋寶以刮目相看的眼光掃掃秀姑，“這詩寫得不錯，語言淺顯，內(nèi)容深邃，就象一碗老母雞湯，是淡后濃。”

“真有那么好？”

“真有那么好。”

“那是俺的心聲嗎！”秀姑嬌嗔地說。

“秀姑，盤子里泡豆芽——咱倆誰也知道誰的根底。憑你的心勁，家庭條件，以及你對學習的熱愛，你肯定想上學，也能上上學，可你……”

“既然你都知道了，何必還來問我？只是你，別……別……別忘了我就好！”秀姑低著頭，下意識地擰著她的辮子梢。

秋寶心里一顫，眉頭皺了皺，原來她另有所圖啊！當初我真信她的話，因為上高中，確實既不能招工，又不能提干，對于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女孩子來說，又是一個苦差。誰知……哎！……秋寶的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笑著說：“看你說到哪兒了，咱倆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光憑這就忘不了你，何況你又把學讓給我上。”

聽秋寶如此說，秀姑的臉上溢滿幸福的笑。

柳林圍著一泓池水。寸寸都是柔情的柳枝，倒影在水里。秋寶和秀姑的影子也倒影在水里。

秀姑，俺校男女生站隊跑操時，男女生之間總留著很大的空子，某個男生和某個女生說句話，同學們就認為她倆有了特殊關(guān)系，三人成虎，說的人多了，連老師也相信。老師一相信，這個男生就倒霉了，啥好事沒他的，角落的座位卻是他的，整天灰溜溜的也是他的。

“有這么嚴重嗎？”秀姑驚訝地問。

“難道我還欺騙你嗎？”

秀姑看看自己，看看秋寶，挪了挪身子，但沒有走的意思。

“秀姑，你看那廂來人了，咱……咱們還是分開吧！”秋寶慌慌張張地說。

秀姑不敢看人，戀戀不舍地說：“那……那……那我走了……啊！”

秀姑走罷，又回到原處的秋寶無心讀書。

秀姑的目光、神態(tài)、言語、行動，仍閃爍于秋寶面前，這目光、神態(tài)、言語、行動，把秀姑的內(nèi)心世界，原原本本，明明白白，毫無保留地告訴給了秋寶。秋寶撓撓頭發(fā)，苦笑笑，自言自語地說：“這真是有意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啊！”

夏寶追秀姑，秀姑不干，秀姑追秋寶，秋寶不干。秀姑不干，秋寶不干，都有其不干的理由。秋寶不干的理由是：他要娶了秀姑，時時代代都要待在農(nóng)村，農(nóng)村是什么？是貧窮落后的代名詞！是地位低下的變相語！除此以外，他還要時時代代受頭家人的頤指氣使，看頭家人的臉色辦事。頭家人哭，他家也得哭；頭家人笑，他家也得笑。有時，頭家人不笑，可他家得笑；頭家人不哭，可他家得哭……這后一點是他最不能忍受的。

“即使打死我，我也不能愿！盡管秀姑很聰明，很賢惠，很漂亮。盡管她寫了《不要……》的詩來解勸我。我一定要飛出這個鬼地方，混個人模人樣，即便不如此，也少遭別人的白眼和欺凌。”秋寶胸氣長吐，昂首闊步，走出柳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