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記憶中的那個少年

1986年的9月，我邁進了初中的校門，第一天上學，父母也沒有送我，農村的孩子潑皮，這些事家長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第一學期的學費清晰地記得是26塊錢，26塊錢對我來說就是天大的數目。

由于學校宿舍有限，離學校近的學生只好回家住，記得當時我借宿在學校附近小姨鄰居家的一棟空屋里，簡陋得只有一張幾塊木板拼成的床。小姨對我很好，我中午不想在學校吃飯的時候，就跑到小姨家吃面條。由于我一個人住在那里孤單，便拉了兩個要好的同學王二營、王東海跟一起住在那里。屋里空空的，除了床還有一盞煤油燈，電燈都還沒有拉上。學校每天都有晚自習，等到晚自習結束都已經8點多了。從學校到這個臨時住所有三里多路，晚自習結束后，乘著月光幾個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到了，并不覺得遠。碰到月黑風高的時候，沒有手電筒，不小心會踩到溝里去。最麻煩的時候就是下雨，碰到這樣的壞天氣就只好跟住校的同學擠一擠過夜。

我們一一班班主任是盧繡榮老師，是個很慈祥的女人，她的女兒劉文娟也在我們班。她不太愛說話，臉經常紅撲撲的，天天低著頭走路，也不大理我們男生。

一天晚自習后，大家爭先恐后往教室外面走。由于剛從教室出來，外面又黑，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我依晰看見前面那個就是王二營，就快步跑上去，從后面抱住了他的肩，邊往前推邊說：“困死了，我們快點回去睡覺。”很快，我就感覺不太對勁，我抱住的這個人全身軟乎乎，散發出來的味道也不一樣，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個女生。當我明白過來抱錯了人準備撒手的時候，已經晚了，這個女生有點吃驚地喊了起來：“誰啊！”

我撒開手，趕緊往人多的地方跑。心里非常的后怕，幸好這個女生也沒張口罵人，也沒追我，事情就算過去了。

自上初中我一直都是從家里帶饃，一帶一個星期的，裝在尼龍繩袋里，放到教室課桌斗里，或是放到學生宿舍里。為照顧這些家庭條件差的學生，學校伙房把這些學生帶來的饃集中到一起，抬到蒸籠上蒸一蒸，好讓這些饃變熱變軟容易下咽。當然這是免費的。到開飯的時間，自己帶饃的學生等飯堂的師傅把蒸的饃抬出來的時候，一哄而上，迅速搜尋自己的饃。因為每家做出來的饃都是不一樣的，就像每個人長得都不一樣。如果饃長得差不多，那么裝饃的尼龍繩網兜又可能不一樣。即使這樣丟饃或者找不到自己的饃也是經常發生的事。如果去晚了，這種概率就會大幅度增加，只好餓肚子了。吃飯時一般回到教室去，天氣好時也在外面吃，找個大樹，幾個人往地下一蹲，說說笑笑就吃完了。完了再把下一頓要吃的饃放到尼龍繩網兜送回去，晚了食堂的師傅可是不等人的，下頓只好吃又干又硬的涼饅頭。

冬天還好，饃不會發霉，夏天的時候，饃放久了，就會發霉長斑點，幸好當時身體抵抗力強，并沒有因此而生病。菜都是自己從家里帶的咸菜、豆醬之類。記得初一時坐在班里第二排的白劍中，從家里捎的一瓶油炸豆瓣醬特別好吃，別的同學紛紛去揩油，我也想償一點兒，可他不讓，說我上次帶的菜沒讓他吃。這讓我很惱火，決心不再理他，他也休想吃我從家里帶的菜。

家里條件好的學生那就不一樣了，他們都從家里帶小麥，到學校換成糧票，用糧票買饅頭買菜。當然極少有人買葷菜，這種菜食堂師傅也做的極少。

特別羨慕拿飯票從食堂后面排隊買飯的同學，用糧票買飯的學生和自己帶饃的學生嚴然是兩個階級，可謂徑渭分明。想成為哪個階級這是顯而易見的。少年的自尊心又是特別敏感的，自己帶饃的學生很顯然的低人一等，每個人都想成為糧票一族。

我也想從家里帶點糧食換點糧票，偶爾也去食堂后面排排隊。可我一提這個要求，媽很堅決地不同意，說：“自已帶的饃有啥不好，我就不信你們學校食堂師傅做的饃比我做的好，能節省為啥不節省？”媽不是不愛我，就是節省得有點過份。她怎么會理解這兩種饃在學生心中的不同呢？

我很委屈地還嘴申辯：“我整天吃干饃，別人能帶糧食，我為什么就不能帶糧食？”

我一邊說一邊聲淚俱下：“你供不起我上學，就不有讓你供了，我讓我小姨供。”

媽聽我如此說，氣極敗壞地給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你這個不知好歹吃里扒外沒有良心的東西，你想氣死我啊！”

淚水頓時模糊了我的雙眼，我推上自行車就離開了家門，我的生活為什么處處比不上人家，穿得沒人家好吃得沒人家好，還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得到的卻是家人粗暴的對待。走在路上我越想越委屈，眼淚好幾次從眼中流出，我安慰自己不要哭，可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

周六回家的時候，媽問我：“在學校吃的好不好？”聽到這一句話，我的眼淚刷的流下來了。一肚子的委屈正沒處倒，難得她問這樣的話。

“好得很。”

我摞下這句話，飯也不吃了，扭頭回屋睡覺了，淚水流濕了枕頭。想想這大半學期的學校生活，天天吃從家里帶的干饃，饃難以下咽，精神上更是壓抑。

也許是我的眼淚感動了媽媽，她終于主動讓我從家里帶上一袋子小麥到學校換飯票，還囑咐我要勤儉節約。買一頓伙上的，吃一頓自己的。這我很高興了，我終于可以拿著飯票像別人一樣去排隊買飯了，而不是守在飯堂前面，從一籠各色各樣的饃里尋找那只有自己認得出的剩饃。我下定決心，好好學習，決不辜負用糧票買的饃。

父親是個大好人，對媽的做法有些看不過去，又不敢當面跟媽作對。有一次背著媽媽偷偷的來學校，給我帶來了半袋麥子。見了我對我說：“這點糧食給你帶來，你換點飯票，到伙上補補營養。”

“媽知道了會打我的。”我說。

“你媽不知道，你也不要告訴她，我們吃苦吃慣了，她是想多攢點錢，給家里蓋房子，你也不要怪她。”

“我早就不埋怨她了。”媽媽雖然很兇，我知道她也是為了這個家。

爺爺是退休工人，一個月領一、二百塊錢的退休工資。經常塞給我一塊兩塊錢，雖說不多，拿到手里卻是無比的溫暖，他是唯一一個能給我零花錢的人。從感情上我與爺爺走的很近。不過爺爺和家里給我的讓我買菜的錢大部分叫我用來買書了，害得我有時候一星期沒有錢買菜吃，頓頓吃辣椒、豆醬。

學習任務并覺得繁重，放假回家作業也不多，就幫家里干活。暑假的時候，媽經常讓我在小姨家的瓜田里幫她家看瓜，在那里一呆就是整個假期。有一次姨夫讓我跟他去別的村里賣瓜，我同意了，給他推架子車。一車瓜要走好幾個村子才能賣完。還要沿街吆喝：“拿麥換西瓜嘍，一斤麥二斤瓜。”我也想喊兩嗓子，可怎么努力就是不好意思喊出來。

初長成的少年總是不安分的，班里學習風氣不太好，中學里流行交朋友拜把子，一群學生混在一起瞎折騰。我也沒能例外，交了一群哥們，有時間就往這些朋友家里跑，喝酒，偷看手抄本的黃色小說《少女之心》，幫朋友家里干農活。甚至住在同學家里連星期六星期天都不回家。為此沒少挨媽的罵。跟我關系最好的叫王見群，對同學很夠意氣，我很佩服他。我經常跟他去他家里，他媽媽對我們很熱情，而我媽卻不歡迎同學到家里來玩。

一次我帶一同學回家，媽心里不高興臉上也不好表現出來，沒辦法，只得給我們做飯炒菜。等同學走了就開始罵我：“不過年過節的，往家里帶什么人。”我對媽的態度很反感，她不像別的同學家長那樣對同學熱情。

初二上學期，我偷拿家里的糧票，跟同學在鄉食堂吃飯喝酒的事被人舉報告到了班主任那里。班主任楊老師要我們請家長，還說要報告校長，讓我們到全校大會上作檢查。我很害怕，告訴了大姐。大姐婆家的一個親戚認識楊老師，大姐就跟這個親戚到楊老師家里央求不要處分我們，楊老師答應了。不過這件事切切實實嚇了我一場。

1988年5月19日，十四歲生日這天，不但沒像往年那樣吃上媽給我煮的雞蛋，反而挨了一頓打。原因是我借小姨的錢跟同學喝酒的事，小姨告訴了我媽，媽辟頭蓋臉地給了我一頓打。邊打邊說：“我讓你在學校里混，亂花錢，考試不好小心你。”媽的教育理念是：不打不成才，棍棒下面出出孝子。我心里直怪小姨，給你要一回錢就告訴我媽，看來誰也靠不住。在這這本應該是幸福愉快的日子，因為這一句話，我的好日子就黃了。

這個時候我已經開始注意自己的形象了。有補丁的衣服能不穿就不穿，城市人穿過的牛仔褲到我這里就成了時尚。曾記得一次路過集市看見路邊有賣回力牌白球鞋的，眼饞得很，只能看看，哪有錢去買。能夠做的就是把舊鞋好好洗洗，用白顏色的粉筆擦一遍，曬干后又變得很白了。

1988年春，我家老屋終于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壽終正寢了。家里準備蓋四間磚瓦房。磚是我大姐和父親在村里磚窯場干活掙的工錢買的。我不知道這舊房子它是哪一年蓋的，從它墻腳脫落的嚴重的殘磚和屋頂瓦上長滿了青苔可以看出它有很長的年頭了。扒房蓋房都是請的親戚和鄰居，管飯，不給工錢。

初二下學期，學費漲到了52元2角，包含有住宿費、書本費、板凳費，還有強迫買什么書的錢。感覺學費真多。從媽手里接過這些錢時，心里有點愧疚，再不好好學習，就沒臉回家了。我的語文成績一直不錯，特別是作文，經常受到班主任老師的表揚。而理科成績卻是一般。

家里十個一塊玩大的伙伴有八個都不上了，初中都沒畢業。我沒有不上的想法。回家后也不想找他們玩了，擔心我會受他們不想上學思想的傳染。

從小帶我長大的大姐出嫁了，在家里更沒人幫我說話了。我好同學王見群過生日，他請我晚上到他家喝酒并住他家。可我手里沒錢，拿什么去呢？等我回到家跟媽一商量，媽不同意我去，我又不能強行去，只好不去了。媽肯定是心疼那幾塊錢，才不讓我去的。

每到春節的時候，媽總讓我去給獨居在十多里外的啞巴舅舅家送年貨，雜七雜八的一口袋。舅舅四十多歲了，是啞巴。三個姐妹都出嫁了，兩間破屋里只剩他一個人，沒有人肯嫁給他。他一直一個人過生活。看到舅舅過這么苦的生活，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媽她姐妹三個應該把舅舅接過去，輪流照顧他。

媽總是毫不留情的說我，罵我懶，不會說話，見人也不主動跟人家打招呼，要我別上學了。我淚流干了，眼哭紅了，誰又知道我的難處。我才多大，他們就拿大人的標準來要求我，太不公平了。媽對我太無情，對我的學習不關心，不支持，不管不問，要個錢難死了。除了罵和打之外，體會不到對我的愛。我怎么會有好心情呢？除了爸對我好點，這個家一點也感受不到溫暖。要么繼續上學，屈辱地呆下去；要么掇學跟姨夫出去干活。媽讓我選，這明顯是威脅我。此時的媽在我眼中就是兇神惡煞，后來想想，這是少年的一種情緒化，世上沒有不愛孩子的媽媽。

家里準備在后邊的院子里再蓋一所新房子，說是為我長大結婚準備的。已經墊了一冬天的土，現在開始準備木料，磚頭。為買木料，我還跟爸爸去了一趟十幾里外的鎮上，幫著爸去拉蓋房用的大梁。我都十幾歲的人了，連縣城都沒去過，也沒見過火車，這是我第一次見火車。

1989年3月26日，我家的第二所房子開始動工建造了，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天，因為這所房子是為我而蓋的。按照農村的規矩，家里的男孩都可以有一個宅基地，想娶媳婦，先把房子蓋起來，沒有房子，就不可能娶到媳婦。爹媽為了將來給我娶媳婦，也為了早日完成為孩子蓋房子的義務，在我十四歲的時候，就把房子蓋好了。按照當時流行的樣式，三間瓦房帶走廊加一間平房，一共四間房。爹媽是要強的人，光怕別人瞧不起，努努力也就蓋起來了。按說這應該是喜事，可我就是高興不起來，難道我要像老家的其他人一樣重復上學—失學—種地—蓋房—結婚—生子這樣的道路嗎？

房子蓋好以后，我更失落了，家里有錢蓋房沒錢讓我上學，我都是初三學生了，還讓我從家里捎饃到學校蒸著吃，給的菜錢也少，天天吃從家里帶的豆醬和咸菜，感覺永遠比別人低了一等。

生活雖苦些，卻并沒有影響我身體的發育，到初三的時候，我的個子已經竄得很高了。學習也已經接近尾聲。我感到有些課程沒學好，迷迷糊糊，好多時間沒用來學習，都不知道干什么了。離中考越來越近，而我卻越來越沒信心。因為縣重點高中錄取分數線很高，全校也沒幾個能考上。

家里給我下最后通碟，考不上高中就不要上學了。在我的印象中，他們從來就沒給我鼓過勁，不是冷嘲熱諷就是無情打擊。又不舍得為我上學花錢，只要我愿意上，他們就不能剝奪我上學的權利。然而現實情況是，學校的學習風氣不好，很多學生不好好學，混夠三年拉倒。主要是中專和高中太難考了，只有城鎮戶口的學生才可以考中專，而中專生國家是包分配工作的，這對農村戶口的學生太不公平了，一樣的學生，待遇咋就不一樣。考大學就更難了，錄取很低。所以許多學生看不到希望，自然不用功讀書了。

1989年5月8日，農歷四月初四，我的十五歲生日。晚自習后我才想起，我已經十五歲了，又大了一歲，我為自己沒能認真地學習而后悔。也為自己的將來擔憂。去年的生日過的很不愉快，而今年又沒有人記得，怎能讓我不傷感？

中考前有個畢業考試，下午考完物理，第三節課，陳老師讓我們自己復習明天考的代數。同桌的彭公軍看老師不在，就叫我跟他猜拳，剛猜了沒兒個，陳老師從外面進來看見了，我們每個人頭上挨了一教鞭。下課后，去他的辦公室聽候處理。沒想到他拿出了我上次犯錯誤時寫的檢討書讓我念給他聽，之后非常嚴厲地讓我收拾東西回家，把我從他的屋里趕了出來。也許我太讓他生氣了，我感到真的對不起他，他是最關心我的老師，然而我不好好復習又讓他失望了。好朋友王見群給我了出了個主意，讓我趕快再寫一個檢查給送去。沒有別的辦法，我只好又真誠地寫了悔過書，寫完趕緊給陳教師送去，他根本就不接我的檢查，他不接我就不走。最后他接過看了之后，再加上我在他面前又滴了幾滴眼淚，就把放回去了。

畢業考試之后，我想和媽商量是留級還是參加中考。我自己參加中考沒把握，考上高中的可能性不大，因為班里有一半是留級生，甚至還有留二年、三年的，都十七、八了，還沒考上高中。媽媽沒文化，就知道罵我，說我成績不好，在學校貪玩，好吃懶做不干活。天啊，這簡直是對我的侮辱。在學校我三年都沒間斷帶饃，給的菜錢和零花錢也不多。有時候沒有辦法還穿老土的布鞋，一條明顯短了的褲子屁股上還有兩個補丁。那個綠軍裝上衣還都是別人穿過的。我委屈極了，媽太不講理了，她從來沒鼓勵過我，干什么都不支持我，天天要脅我，以輟學嚇唬我。我夢想中的好媽媽在哪里呢？在這個家里，只有爺爺對我好，爹雖對我好，但他在媽面前什么都不敢說。只有爺爺常想著我，只有爺爺給過我零花錢，這是唯一讓我感到溫暖的地方。無論如何，我要堅持下去，參加中考，碰運氣吧。

89年的BJ很亂，校長、教導主任給我們初三年級學生開了一個會，說是以后紀律嚴了，沒事不準請假外出，誰犯一次錯誤就回家，動不動拿開除回家威脅我們。又說，愿意留級的同學可以先報名經學校研究同意后才可留級，得交150塊錢押金。不是所有的學生都有留級的資格，那些調皮搗蛋的連留級的資格都沒有啊！我下決心不留級，舍命拼一下。

王見群告訴我，他要轉到附近的普通初中去，今年不考了，明年再考高中。我大吃一驚，忙問為什么？他說畢業考試三門不及格，老師下了通知讓他回去。這怎么可能呢？他可是大家公認的好學生，對同學都很好，各方面表現都不錯。我頓時心里有一股說不出惆悵。說分離這就要走，以后想見面就不那么容易了。我也為自己的前途迷惘。

我現在很不想回那個家，不想回到那個沒有溫暖的家。它給我的更多的是痛苦和眼淚。我想穿好一點，吃好一點的愿望做不到我沒有怨言，可我連理解和支持都得不到，我的心都涼了，他們知道我的心涼了嗎？他們不會知道，尤其我那一臉兇惡的媽不會知道。

中考結束了，少年的時光也跟著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