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忍再忍
- 遍身寒栗
- 龍躍淵
- 3234字
- 2011-10-05 02:04:13
清風拂面,冷月無聲。寂寂荒野中突然傳來幾聲夜貓子的哀嚎,襯托得周圍搖曳的草木更加凄零蕭疏、附近聳立的山嶺更加陰森詭異。
郭曉飛在一種涼習習濕漉漉的感覺中清醒過來,睜眼一看,郭連生正蹲在自己面前,手里倒拿著那個盛水的玻璃瓶子,正往自己的臉上倒水。月光下,這個村里人人厭憎的瘋子滿臉露出關切的表情,正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這一刻,郭曉飛突然覺得:也許郭連生根本沒瘋,真正瘋狂了的是那些為非作歹的犯罪分子,還有那些在罪惡面前麻木不仁的村民們。
郭曉飛掙扎著坐起來,呆呆地看著身下這塊被夯得結結實實的黃土,想象著寂寞地躺在土里面的哥哥,只覺得悲從心來,忽然伏下身子,用頭使勁地猛撞地面,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這凄切的哭聲在山坳間回蕩,驚起了幾只山雞,從灌木叢中撲愣愣地飛起,又驚煌失措地躲入另一堆樹叢中。
足足哭了十多分鐘,郭曉飛才開始思考自己該干些什么。去化工廠殺人替哥哥復仇?這個念頭確實在他心中縈繞了很久,像條吐著引信的蛇一樣勾起了他的騰騰殺氣,有一刻他差點控制不住自己,幾乎就想立刻奔下山去,操一把菜刀一路砍進化工廠里面,見人殺人見狗殺狗,要殺他個尸橫遍野血流成河。但是,一想到吳名實的囑托,一想到他寧可犧牲自己性命也要穩住那些罪犯的悲壯之舉,他滿腔燃燒的復仇之火便漸漸冷卻下來:現在絕對不能輕舉妄動,絕對不能讓他們察覺自己已經知曉哥哥的死亡。要牢記吳叔叔的叮囑:在最后時刻到來之前,要一忍再忍!
他在哥哥的墓地邊默默地坐了兩個多小時。郭連生也呆呆地陪他坐著,中間還到牛頭寨去打了一次水,回來后把水瓶遞給郭曉飛,固執地要他喝幾口他所謂的“仙水”。
五點左右,郭曉飛拉著郭連生下了山。在村口,他低聲對連生說:“連生,剛才的事千萬不能講給任何人聽,包括你的父母,你明白嗎?”
連生瞪大眼睛看著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郭曉飛走上從村道通往自家的石臺階,一邊走一邊思索到底要不要跟父親攤牌說哥哥被害的事。在父親臥室門口,他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伸手“篤篤”地敲門。
沒人應聲,也聽不到任何翻身或下地的聲音。
郭曉飛估計父親還是怕跟自己面對面,所以到化工廠睡覺去了,于是掏出鑰匙,插進鎖眼一轉,卻轉不動,門仍是反鎖的。
“爹,我是曉飛,我有事找你。”
郭曉飛收起鑰匙,又敲了敲門。
里面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郭曉飛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立刻后退兩步,沖過去一腳狠狠踢在門上,“嘩啦”一聲,裝著彈子鎖的木門被他這一腳硬生生踢開。
郭曉飛一個箭步沖進去,抬眼一看,只見父親垂著頭吊在房間的電風扇的鐵吊鉤上,面容青黑,眼珠鼓凸,舌頭伸出老長,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屎尿味。
郭曉飛胸口像被一把大錘重重地擊了一下,喉嚨一甜,“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
當郭振武帶一批人趕過來時,郭曉飛像個傻子一樣目光呆滯渾身顫抖地站在他父親懸吊著的雙腳下面,身下地面上一灘殷紅的鮮血,嘴角也還掛著吐血后殘留的血跡。
郭振武面罩寒霜,扶起地上那條被郭振民上吊時踢倒的四方凳,一步跨上去,伸手解下郭振民脖頸上的繩索,然后抱著他下來,跪著摸了摸他的脈搏,又翻開眼皮看了看,忽然把頭埋在郭振民胸口,雙肩聳動大放悲聲。
郭曉飛眼里沒有一滴淚。他冷冷地看著伏在父親身上的郭振武,忽然撲過去,一把揪住他的頭發,捏緊拳頭狠狠地擊在他的后腦勺上。
郭振武只覺得頭“嗡”地一聲響,霎時間眼冒金花。多年習武養成的敏捷使他不容身后的郭曉飛再擊出第二拳,左手閃電般從頭頂翻過去,準確地扣住了郭曉飛揪他頭發的手的脈門,同時右手肘用力往后一撞,正好撞在郭曉飛的肋骨上。郭曉飛痛得悶哼一聲,彎著腰跪倒在地。
歐陽鐵、陳繼新、阿杰等幾個郭振武的徒弟正想一哄而上群毆郭曉飛,被郭振武擺擺手制止。他轉頭怒不可遏地盯著郭曉飛,厲聲喝道:“郭曉飛,我先不追究你目無尊長、以下犯上的事。你當著院子里這么多叔叔伯伯的面說清楚:昨晚你到底跟你爹說了什么?你爹是不是你逼死的?”
郭曉飛被郭振武撞中肋骨,劇痛之下頭腦也立即清醒過來,明白自己剛剛沒控制住自己,差點暴露了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此刻郭振武這么聲色俱厲地一問,他立即明白了他的險惡用心:在自己沒有來得及講清他父親之死的真實原因之前,來個先下手為強,把逼死父親的罪名強加在自己身上,讓不明真相的村民把懷疑和怒火轉向他這個忤逆子,讓自己有口難辯,他們就可以逃脫全村人的懷疑和指責……
想到這里,郭曉飛忽然鎮靜下來。他冷冷地看著郭振武,說:“二爹,我父親的死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們現在是啞巴吃餃子,各自心中有數。我現在只有一個要求:請您趕快把我哥從廣東叫回來。”
郭曉飛最后這句話是故意說出來的。他想給郭振武造成自己并不知曉哥哥遇害的假象。
郭振武臉上閃過一絲驚惶之色,但稍縱即逝,隨即繃著臉說:“這個不用你操心,我等下就安排人去鎮上發電報。倒是你要說清楚:你昨晚到底跟沒跟你父親吵架?到底是什么原因逼得他要自殺?”
這時,住在最西頭的郭振虎老婆站出來說:“振武,你問得在理。曉飛也十七八歲了,應該懂點孝道了,但昨天晚上大概十二點,我聽郭振民支書和哪個在吵架,當時他嗓門蠻大,好像說了一句這樣的話:快走。你快走!再不走我就死給你看!曉飛大侄子,你說說看:當時你父親是不是在跟你吼?”
這時候全場的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郭曉飛,有幾個老人的眼中已經有了怒意。
郭曉飛本想解釋幾句,但如果不將哥哥被害的事講出來,這事無論如何也解釋不清,便干脆沉默不語。
眾人見他默不作聲,以為他虧心不敢應答,一下子激動起來,紛紛往前面涌,有幾個已經怒聲喝罵起來。
郭振武吩咐徒弟們堵住門,不讓群情激奮的村民往屋里擠擁,轉頭對郭曉飛說:“曉飛,現在事實擺在這里,你已經犯了眾怒。第一:你頂撞父親,逼得你父親自殺,這是大不孝,放在舊社會,族里的人可以當場讓你沉塘,也可以告到官府判你個斬立決;第二:我是你的師父,從小教你習武,而你當眾毆打我,這是不義。像你這樣不孝不義的人,在過去人人可以得而誅之。今天我念你年紀輕不懂事,又遭父喪神志不清,暫時饒過你,但如果你再不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別怪我這個做叔叔的替你死去的父親管教你。”
說完這段話,他又對圍在門口的村民們說:“鄉親們,我哥的喪事要麻煩大家齊心協力幫辦一下。我知道你們恨曉飛忤逆不孝,但請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只有這一個親兄弟的份上,好好幫我把我個的喪事辦熱鬧一點。我哥哥生前沒享過什么福,死后不能就這么冷冷清清地走。大家不要怕花錢,你們放心,辦個風光喪事的錢我郭振武還出得起。另外,為感謝大家的幫忙,凡喪事期間在幫著做事的,每人每天50塊錢補助,男子漢的煙錢另算。”
這句話一出,圍著的村民立即忘了對郭曉飛的憤怒,紛紛擠攏來,爭先恐后地報名幫忙……
郭振武給郭振民定的喪事標準是做滿三天水陸道場,并從鎮上請了一班鼓樂隊,每天不停歇地吹著各種民歌民調。郭曉飛披麻戴孝,每天在道士的指引下在地上低著頭爬來爬去。到第二天晚上半夜時分道士給陰魂指路時,他的雙膝已腫的像饅頭一樣。
郭振武早就交代過村里一位輩分比較高的中年人每天跟在郭曉飛屁股后面,手拿一根帶荊棘的樹枝,監督郭曉飛跪爬,只要發現他偷懶,就用樹枝狠狠地抽。這是迷山村的喪事規矩之一。這個中年人額外得了郭振武兩百塊錢,所以監督的格外賣力,只要發現郭曉飛直直腰,就舉起手里的樹枝沒頭沒腦地抽過去,郭曉飛的背上、肩膀上已經血痕累累,在汗水的浸泡下火辣辣地痛。他幾次回頭怒目瞪視那個他要叫爺爺的中年人,每次卻招來更狠的抽打。到道士指路的時候,郭曉飛已經筋疲力盡渾身酸痛,尤其是腫脹的膝蓋更是每挪一步就鉆心地痛,當他停下來想歇一歇再爬時,后面那個人“呼”的一棍打過來,郭曉飛背上一痛,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翻身爬起來,一把搶過那人的樹枝,對準他身上就是一頓亂抽……
這一下村里人炸開了鍋。他們安排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把郭曉飛按倒在地,用棕索捆起來,壓到他父親的棺材前面跪下,幾個爺爺輩的人輪流用棍棒在他身上抽打。郭曉飛緊緊咬著牙齒,任他們棍棒橫飛,倔強地一聲不吭,最后終于往后一倒,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