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時，儀仗抵達漢朝境內(nèi)，薄霧散去，艷陽高照。望著衣著迥異于夜郎的漢朝民眾，皇上尤為好奇。官道比夜郎的寬出許多，每間隔幾十里路便會有驛站立于道旁，屋舍儼然。

正午，整個儀仗在一驛站用飯，禮部派人打了前站，鹵簿隊伍一到，這邊飯菜已經(jīng)擺上，所有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早有快馬飛報邊郡太守，夜郎國王一行抵達邊郡城時已是城門洞開，斜橋平鋪。

皇上在護城河的吊橋前下了輅車，整整衣冠，在眾隨從簇擁之下走向城門。打量邊郡城，似乎與夜郎國都大小不差上下，只是高高的城墻外圍多了道護城河，城門處河上有吊橋清晨放下，晚間收起，給城池憑添幾分肅穆與森嚴。

太守率眾在南門外恭候，待皇上走近，太守拱手施禮道：“卑職恭迎國王大駕光臨！”

皇上還以拱手之禮，謝道：“承蒙太守城外相迎！”

太守笑道：“卑職該當?shù)摹踹h道而來，鞍馬勞頓，請屈尊驛館安歇！驛館不遠，我們安步當車，國王意下如何？”

皇上說：“那就有勞太守了！請！”

兩人并肩走在最前，余眾逶迤而隨，街道兩側(cè)呈直線分列兩排兵士，個個挺胸昂頭，目不斜視。大約是這邊郡之地絕少有頭面人物蒞臨，警戒線之外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爭睹這浩浩蕩蕩的人馬儀仗自街心走過。沿街的商販聽說來者是與他們毗臨的夜郎國國王，要與漢朝商談開放邊境增加貿(mào)易之事，無不歡欣鼓舞。一家肉食店掌柜的一臉喜色，關(guān)了店站在門口一凳子上向街道張望，不時回頭對相臨的飯店掌柜的說：“聽說夜郎人比我們富，舍得花錢，我得想法子把肉銷往夜郎去，像眼下一天賣不了半片豬肉，來日怕老婆都要跟人家跑了?！甭犚娻彽昴侨税l(fā)笑，自己回頭也是一笑，“還可以從夜郎帶些回頭貨，要是再把他們的水果和藥材捎回來賣，不知要比我們終日死守這店鋪強出多少倍！”

飯店掌柜的說：“我家內(nèi)人可是個母夜叉，去茅房蹲時間長點她都會滿大街找，生怕我去逛窯子，不過，照你那么說，讓我兒子給你搭幫跑生意還行?！?

兩人又說又笑又不耽擱看熱鬧，他們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

這廂皇上和太守已進了驛館。太守送至門口便打道回府，約定明日在郡府議政廳面商國事。

兩天來的路途顛簸，加之昨晚那有驚無險卻也是驚心動魄的變故，使得皇上觸床便不想動彈。飯后，勉強由內(nèi)侍服侍著簡單洗洗急急睡了，沒有聽到午夜的更響，更沒有聽見黎明前的第一聲雞鳴。老道見時辰不早，進來叫他，皇上依舊是醒意惺忪，見日出數(shù)竿，匆匆用過早膳，坐上輅車，由護衛(wèi)兩側(cè)開到，趕往郡府議政廳。

郡府和驛館本在一條街上，少傾即到。初升的陽光正一點點將巍峨的郡府廳院映得緋紅。由衛(wèi)兵領(lǐng)了，皇上、老道還有禮部大臣及幾位官員、侍衛(wèi)依次進入議政廳，在客席安坐。幾個書辦模樣的人忙里忙外，待茶水倒上之后不見了身影?；噬厦鎺Ь胍?，望著門外的空地上幾枚枝葉在風中打旋。陽光漸漸的由紅變白。這時，有人進來給茶碗續(xù)水，皇上百無聊賴地端祥著幾片清潤的茶葉在茶碗中浮動，看葉片聞清香知茶葉乃黃山毛峰。茶碗也極為考究，青釉白瓷，該是景德鎮(zhèn)官窯所燒。

就這樣耐著性子等了半個時辰，巳時已到，仍不見太守身影。禮部大巨忍無可忍想要光火，被皇上揮手止住了?；噬系吐曊f道：“昨天太守在城門外寒風里等我們，今天我們等等太守有何不可！少安勿躁！”

話音才落，便見太守匆匆而來，進門揖手道：“恕卑職無禮，讓國王久等了！聽書辦說國王辰時便到了，卑職以為國王昨日風塵撲撲，多有勞累，今日該多睡一會的，不想，反而自己睡過了頭，抱歉！抱歉！”

皇上起身還禮道：“太守守牧一方，日理萬機，困乏該是常有的，太守榻下料也沒有雞巢，郡府如此之大，街上的雞鳴報曉自然是難以聽到的！”皇上的調(diào)侃立時引來笑聲一片，一時間，議政廳內(nèi)氣氛活躍不少。

商談很快進入正題，在開放邊境，兩國商人可自由進出的議題上，未見分歧，太守之意是各國的商人經(jīng)篩選確認后，應(yīng)由所在郡府發(fā)給一個可證明其身份及郡府認可的證件。持有該證件的商人才可自由進出邊境，不然，一窩蜂式的進出不成體統(tǒng)，隱患頗多。再就是自修境內(nèi)道路在邊境交匯，原則上以能并排過兩輛馬車的路寬為準。此議題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便達成一致，并各自記錄在案。接下的問題爭議極大。

太守輕咳一聲說道：“適才國王所說所有商品可自由往來，卑職以為似乎有所欠妥。有些品種我們邊郡乃至漢朝本就能夠自給自足，若是夜郎的東西大量進入，勢必會給這邊的市場造成不可預(yù)知的沖擊。同理，本來夜郎就已消化不完的產(chǎn)品，譬如水果，邊郡若仍是一味地輸入夜郎，怕是國王您也不樂意看到此類事情的發(fā)生吧！”

皇上微微一笑道：“太守說的不無道理，但太守疏忽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優(yōu)勝劣汰，物競天擇，沒有競爭，也便難有發(fā)展?！?

太守笑道：“卑職自然曉知夜郎的水果無論質(zhì)地還是口感都優(yōu)于邊郡這邊的，若是一味‘劣汰’的話，那這邊的果農(nóng)可就要背井離鄉(xiāng)了?！?

皇上馬上接話道：“這些果農(nóng)可以改行從事蠶桑和絲綢生產(chǎn)，還有瓷器的燒制嘛。絲綢和瓷器均宜大量進入夜郎，夜郎境內(nèi)我們就‘劣汰’這些行當?！?

太守哈哈大笑：“國王真可謂是經(jīng)貿(mào)談判之高手，卑職雖未曾到訪過夜郎，但知道絲綢與瓷器夜郎壓根兒就無法生產(chǎn)?！?

皇上說：“不是無法生產(chǎn)，而是尚未生產(chǎn)，呵呵，太守精明之極！”

議政廳內(nèi)笑聲一片。商貿(mào)談判在如此氣氛中進行，量也不會出現(xiàn)冷場甚至于談僵的局面。皇上略一思慮，折衷道：“自古諸多制度都是滯后于實踐的，我們先試著做起來再說吧，不當處日漸完善，委實難以行得通的那就廢棄，只要本著誠信去做，怕是沒有做不成的道理?！?

太守點頭稱是，喝口茶說：“我們今日也只是定下個框框，具體細節(jié)還得由下頭的人仔細斟定。另外，我們所有的協(xié)議最終是要上報朝廷的，卑職只是個小小太守，既是朝廷委派邊郡與夜郎坐談經(jīng)商之事，斷沒有自作主張之理，相信朝廷會尊重我們意見的?！?

夜郎的中藥材、水果和竹制品先陸續(xù)進入大漢的邊郡，而后視情況再向內(nèi)地拓展，大漢的瓷器、絲綢隨時可以銷往夜郎的每個地方。似乎此次談判異常順利，但接下來太守提出的問題卻讓皇上斟酌良久。

太守說：“我們的瓷器和絲綢在滿足夜郎需求的前提下，請允許部分商人直接取道夜郎而進入南越等南方諸國，或者是說請允許我們的商人過境?！?

皇上和老道瞬間交換一下眼神，皇上顯出幾許莊重道：“太守之意無非是欲擴大瓷器及絲綢的銷售市場，這好辦，夜郎人無論在地理位置還是語言便利方面均要優(yōu)于邊郡的人，這一點太守無可否認吧！既如此，漢朝的東西先銷于夜郎，夜郎則接力銷往南方諸國，這樣豈不更好！這么做，絲毫不是擔心大漢商人游走于夜郎會在管理和安全上帶來不便?！?

太守道：“國王這等于是說大漢的人在夜郎過境會在管理和安全上給夜郎帶來不便。既如此，我們不會強人所難，那就依國王的意見吧！至此，我們可是做了一二再再二三的讓步了。卑職有一事相求，不知國王能否恩準？”

皇上微笑點頭說：“太守不必客氣，請講！”

太守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來，緩緩說道：“我邊郡有個村寨叫羅家寨，在深山老林之中，據(jù)傳是當年秦始皇一員猛將羅飛的后裔所建。羅飛被人陷害，啷當入獄，臨終前囑咐后人：世事險惡，從此勿入仕途，最好隱于深山，于世隔絕。不知何年何月，這深入老林中冒出個羅家寨，寨中人不習武，不斷文，日出而作，日暮而息，人人有田，怡然自樂。不想，有一日禍從天降，不知招惹了何方神圣，一伙土匪血洗了羅家寨。這土匪頭目叫老鷹，老鷹的父親當年犯事被朝廷發(fā)配到一個荒島，今已亡故。那老鷹生性殘忍，居然將羅家寨百十號人悉數(shù)殺光?！?

太守談到此氣得臉色鐵青，他發(fā)現(xiàn)國王的眼神飽含悲憤，眼球發(fā)紅。心想此事既能引起夜郎國王同情，接下來的問題該是不難解決。逐用請求的口吻望著皇上說：“此事曾震驚朝野，朝廷責成邊郡速速緝拿兇手，為此，前任太守因辦案不力而被免職。卑職接任以來，竭力緝辦此案，許久才弄清是老鷹他們所為，怎奈從此老鷹銷聲匿跡，搜遍深山老林仍依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卑職懷疑那老鷹逃往了夜郎國，多年來，卑職不遺余力，派暗線四處打探，現(xiàn)終于查明，那老鷹已棄惡從善，在夜郎國一個叫做回望坡的村寨里隱姓埋名，為主人打理著一家竹器作坊。如今他棄惡也好，從善也罷，以前的惡磐行難書，不將此人繩之以法，卑職上無以面對朝廷，下愧對黎民蒼生。懇請國王拿了此人，交于卑職，老鷹身為大漢人，又在大漢犯的事，由大漢審理此案應(yīng)是名正言順之事?！?

皇上咬牙聽完太守的陳述，不加思索地說：“緝拿兇手，懲惡揚善，責無旁貸。如若那老鷹果真在夜郎境內(nèi)藏身，量他縱有天大本領(lǐng)也插翅難飛!”

太守拍手稱道：“國王能出此言，卑職深表感激！為正義，更為羅家寨那百十號屈死的冤魂！”太守說罷，見國王眼眶濕潤，深為不解。無論如何，太守都想象不到，他眼前這位國王竟是那次大屠殺唯一的幸存者！雖未親歷那血洗村寨的過程，但少年時的國王卻目睹了血流成河的慘烈場面。

商談結(jié)束，回到下塌的驛館，皇上依舊沒有從悲傷中解脫出來，他盼望著這里的事情盡早結(jié)束，他要去趟羅家寨，去看看昔日的故國，去祭奠親人的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