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珩一路快馬加鞭，直撲長安。他深怕去得慢了，陶寒亭已遭了宋南天毒手，悔之晚矣。到了傍晚時分，行至一片深谷，道路忽然變得狹窄崎嶇，空谷幽深，絕壁陡起，人行期間，如在函中，正是函谷關到了。此處是關中大地第一個險要之處，千年以來一直都是戰馬嘶鳴的古戰場，不知有多少白骨埋葬其間。

夏珩累了一天，人困馬乏，便牽了馬，緩緩而行。

關道兩旁峰巖林立，遍生楓樹。正值深秋，夕陽西下，楓林如火，無數楓葉被西風滿卷，在空中婆娑起舞，充滿無邊的詩意。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一輪明月從群山中升起，照在楓林上方，凄清如許。

夏珩卻無心欣賞這樣的美景，他走了一天，倦了，累了。他尋了處地方，把馬系在樹上，伴著樹睡著了。

睡至中宵，夏珩忽而被一陣環佩聲驚醒，那聲音悅耳清澈，如同仙籟。循聲望去，只見楓葉如海中，一名紅衣少女持著一對短劍翩然起舞。那少女在楓樹間來回飛舞，奔騰跳躍，長袖漫卷，翩躚若仙。忽而一聲長笑，滿樹楓葉紛落不停，就在這漫天楓影里，那少女伸出玉手，輕輕拈住一枚紅葉，放在鼻尖輕嗅。她的身子悠悠閑閑地倚在一根輕枝之上，美目含笑，顧盼生輝。

夏珩只覺目怡神奪，看得癡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少女不只有叫人驚心的絕世武功，更有今人動魄的仙子姿容。那少女拈著紅葉細細把玩，忽然間美目生寒，手腕一抖，那片紅衣激射而出，夏珩淬不及防，連忙側身躲閃，那片紅葉掠過他的手指，又削斷他一縷頭發，鑲入他身后的樹干之上。

一片小小紅葉，竟有如此威力，若射中要害，只怕已沒了性命。夏珩一身冷汗，暗叫僥幸。

他手背在身后，那道被紅葉掠過的傷口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緩緩愈合，片刻時間，便只剩下一條紅痕。

這匪夷所思的一幕為夏珩身子所遮擋，那少女并未留意，她盯著夏珩，冷冷道：“你是誰？為什么跟蹤我？”

夏珩定了定道：“在下只是在此露宿，并非成心跟蹤姑娘。”

那少女仔細打量了他一陣，道：“你深夜在此露宿，所謂何事？”

夏珩并不隱瞞，據實說道：“在下有一位朋友身陷囹圄，我要趕去長安救人。”

那少女星眸流轉，忽然笑道：“你要救的可是陶寒亭么？你姓夏對不對？”

夏珩一呆，道：“姑娘怎么知道？”

那少女不答，卻問道：“宋南天權勢熏天，你不怕死么？”

夏珩想了想，嘆道：“怕自然怕，但朋友有難，總是不能置身事外的。”

那少女點了點頭，道：“你若想救他，就跟我同去罷。”

夏珩大喜，這少女身懷絕藝，若有她相助，何愁救不出人。同時心中一塊石頭也落下地，這少女果然為相救陶寒亭而來的。他道了聲謝，卻又問道：“姑娘是？”

那少女面色一黯，道：“紫霞姐姐與我乃是同門，我姓燕。至于我為何能猜出你名字，那是因為我去過南天別院，見過杜鳳兒。”

夏珩聽她自報名號，忙拱手道：“莫非是七秀坊的七姑娘么？”

少女面色一黯：“我早已脫離師門，你莫亂說。”

這少女便是當日在二十四橋一劍殺死神策副統領的燕小七，她為免連累憶盈樓，當眾叛出師門。隨后，公孫大娘將憶盈樓更名為七秀坊，以示小七雖然出走，仍是她最心愛的弟子。此時轟動武林，被傳得天下知聞，所以夏珩也曾聽說。二人歇了一晚，次日一早便又啟程，中午時分，長安已然在望。

長安自古為帝都，中華五千年歷史，有四分之一的時間首都都設在長安。到了盛唐時期，長安作為絲綢之路的起點，吸引了大批的外國使節與朝拜者的到來，人口突破百萬，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經濟文化中心。

長安城外有天都鎮，來長安者大都會在此處歇歇腳，解解乏，這才悠然進城。出長安者，古人十里送別，到了此處也少不得“勸君更盡一杯酒”。是以此鎮雖小，卻是異常繁華。但二人抵達天都鎮，卻被眼前景象嚇了一跳，放眼望去，只是冷冷清清，哀鴻遍野。瘟疫正在肆虐這里，官府已經把鎮子完全封鎖，另在鎮外數里處搭建帳篷，安置災民。長安城門緊閉，許出不許進。

小七皺眉道：“這里正在鬧瘟疫，陶寒亭又不知道關在何處，怎么找呢？”

夏珩想了想，道：“杜姑娘曾說宋南天也來了長安，而神策軍押解陶大哥來長安，便是要交給宋南天處置的。在下以為，只要找到宋南天，自然就可以找到陶大哥了。”

小七道：“眼下正鬧瘟疫，人人閉門不出，打聽個人比登天還難。要到哪里去找姓宋的？”

夏珩笑道：“眼下長安城門緊閉，誰也進不去，宋南天必在城外。他雖是神策將領，但此人驕奢淫逸，又怎會安分呆在軍中？”

小七眼睛一亮，道：“我明白了。這長安城外享樂之處有兩地，一處是鳳翔賭莊，一處是玉泉山莊。時間緊迫，我們就兵分兩路，姐去賭銀子，至于你嘛，就去，額……”她臉上一紅，道：“你就去玉泉山莊。”

她早年脫離師門，曾游歷四方，長安也曾到過，因此熟門熟路。

夏珩不知玉泉山莊是什么地方，反正聽名兒好聽，便笑著點頭答應。

小七忽然怒道：“臭小子，你笑什么？很開心是不是？”

夏珩不曾想她說翻臉就翻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吶吶道：“沒，沒笑什么呀。”

小七盯他看了幾眼，道：“你身上有多少銀子？全都交出來。”

夏珩奇道：“干什么？”

小七道：“廢話，你一個臭小子去那種地方，身上還揣著銀子，你想干什么？”

夏珩心說我沒想干什么啊？但心想給她也沒什么，于是從懷里把杜鳳兒贈他的金銀全掏出來，交到小七手里。小七掂了掂，道：“現在分頭行事，往東二里處有個茶棚，今晚我們在那兒碰頭。”

她又給夏珩指明了一下玉泉山莊的地址，便一轉身，望著鳳翔賭莊的方向，足不點地，似一只彩蝶般翩然而去。夏珩望著她遠去的曼妙姿態，一時間不由癡了。直到她消失不見，這才沒來由地嘆了口氣，往玉泉山莊方向而去。

那些女子一見夏珩，立時便搖著紅巾翠袖，和夏珩打起招呼來，公子公子的叫個不停。

夏珩自小長在鄉村，哪里見過這種陣仗，有些不知所措，便有兩個姑娘迎了上來，一左一右，把他引進樓去。

那兩個姑娘拉著他手，說不出的熱情，夏珩手中握著一團溫潤，頓時臊紅了臉，如在云端，竟連走路也有些不穩，與一個出門的客人碰在一起。

那客人怒道：“怎么走路的，不長眼睛么？”

夏珩大窘，連忙道歉，那人倒也不與他為難，一拂衣袖，徑自去了。

步入樓內，才知內里雕欄畫棟，富麗堂皇，上下三層，擺了不知道多少桌席。大廳中央有一個水池，寬約三丈，池中養著不少錦鯉，幾名女子正倚著池邊逗弄魚兒。池中豎著一個木架，托著一面紅色大鼓，那鼓大得異常，直徑足有一丈，不知是什么用處。

廳中坐滿了客人，每一位客人身邊，又傍著一名涂脂抹粉的女子，這些女子像水蛇一樣依著客人們，勸酒調笑。

夏珩心中一驚，忽然明白過來，這莫非就是……青樓？

青樓大名，他也曾聽過，知道里面都是些風塵女子，干著倚門賣笑的勾當，大多生世凄苦，便如杜鳳兒那樣的花魁，也不免落入魔手，被宋南天父子糟踐。

他一想到此處，頓時明白過來燕小七為何要自己交出銀子，不由俊臉一紅。再看這周遭的淫聲笑語，頓覺不堪入目，轉身要走。

便在此時，忽聽一聲歡呼：“溫姑娘出來啦！”

夏珩只覺一縷香風飄過，自樓頂灑落無數花瓣，一名身著輕紗的姑娘自花瓣中現出身影，單手拉著一根白綾，好似百花仙子，自樓頂飄然而下，落于樓中那一面大鼓上。大家見這陣仗，頓時轟然叫好。

那姑娘立在鼓上，左右一瞧，顧盼之間，不少嫖客頓覺銷魂奪魄，只盼今晚能拔得頭籌，一親芳澤。

那姑娘玉手一松，放開白綾，從腰間拿出兩柄紅色小扇，踩著鼓點跳起舞來，舞姿輕柔曼妙，嫖客們又是一陣喝彩。

她身形甚有法度，雙腳起落之間，連成的鼓點竟似奏起一支美妙樂曲。夏珩看在眼里，只覺怪怪的，似乎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

那姑娘跳了片刻，輕啟朱唇，唱了一支曲兒來，歌聲輕柔婉轉，只聽她唱道：“菱葉縈波荷飐風，藕花深處小舟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

她唱到最后一句，腳下突然一滑，從大鼓上掉了下去，落入水中。眾人大驚，不料，還沒來得及驚呼，那姑娘一條玉腿在水面輕輕一拍，空中一扭纖腰，居然又重新落回舞臺上。

原來她這一下落水竟是故意的，眾人頓時震天價叫好。

夏珩看到此處，心中疑惑不已，這女子踩著鼓點的舞蹈，與燕小七舞劍時身上叮當作響的環佩竟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此女跳舞之時風騷勾人，與燕小七的冰清玉潔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夏珩身邊的女子見他盯著鼓上姑娘發呆，輕輕一笑，道：“公子可是看上溫莎兒姑娘了么？”

夏珩一驚，忙搖手道：“啊，不，不……”

那女子笑道：“才子佳人，自是良配，公子不必羞赧，只是溫莎兒姑娘乃是我樓中花魁，公子若想一親芳澤，還需不惜金銀呢。”

溫莎兒一曲舞罷，笑盈盈立在鼓上，下頭的達官貴人們早已經紛紛競價起來。

“我出一百兩。”

“我出二百兩。”

……

“我出一千兩。”

片刻功夫，竟有人出到千兩高價。夏珩暗暗心驚，心想朱門狗肉臭，路有凍死骨，長安城外瘟疫漫天，百姓貧病不堪。而此處的達官貴人們卻為買一夜風流，豪擲千金。

價錢出到一千兩，樓中已是一片沉默，姑娘雖美，這已然是天價。

然而沉默不過片刻，坐中忽有人道：“我家主人出三千兩，欲一親溫莎兒姑娘方澤，還請姑娘賞臉。”

眾人一片嘩然，紛紛側目，但見聲音從一處包廂中傳來，眾人心知能入其間者，必是王孫公卿，不敢再爭。

溫莎兒笑吟吟道：“難得老爺青睞，莎兒敢不從命。”

輕移蓮步，往那包廂中走去。

夏珩見事已至此，只想快點回去將此事告知燕小七，便告辭要走。

那女子道：“公子既聽了曲兒，看了舞蹈，還請打賞一二。”

夏珩一聽，頓時窘迫，他出來之時，身上財物都讓燕小七搜走，那里還有半個銅板。那女子見他先前競價之時并未出聲，已存三分輕視，這時見他樣子，頓時臉色一變，卻依舊皮笑肉不笑地道：“略略給幾個子兒，姐妹們買幾個果子解渴也好。”

夏珩急得俊臉通紅，急道：“這個……這個……”

那女子久慣風塵，豈是等閑之輩，已知他沒錢，一把拉住他衣襟，兀自笑道：“公子莫非想就這樣走了么。”

夏珩大急，忙到：“我……不是……”情急之下，四下亂摸，只盼能從身上什么地方摸出幾個錢來，豈料一摸之下，大吃一驚，自己懷中竟然揣著一包銀子。

夏珩莫名其妙，也不知這銀子竟是從何處而來，懵懵懂懂地給了那女子一錠，飛也似地逃走了。

那女子還欺他沒錢，豈料他隨手給出一錠銀子，竟有十兩之多，不由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