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君子之道
- 劍器行
- 313833243
- 5060字
- 2013-06-17 16:49:21
“師父!師父!你常教我君子之道,守正驅邪!嘿嘿!紫霞這般死了,你這守的什么正?驅的什么邪?這人間還有公理么?宋南天!宋笑生!”
陶寒亭對著宋笑生的頭顱狠狠盯去,他越看越恨,突然一口咬了下去,扯下大塊血肉來!夏珩心中一寒,連忙把頭轉向一邊。陶寒亭銜著宋笑生的血肉,痛哭流涕:“紫霞!紫霞!你我江湖偶遇,從此琴瑟相和,逍遙人間,何等快活!你怎會如此離我而去?。磕阍鯐绱穗x我而去?。俊?
陶寒亭臉上現出癲狂之色:“宋南天,你躲起來了么?嘿嘿,你便傾盡三江之水,也洗不清身上罪孽!貪官當道,國無明君,我夫婦卻妄想得個清平世界!這原是癡人說夢!哈哈,原是癡人說夢!”
陶寒亭口中吐出些肉塊來,吐字已是含糊不清。他這樣如癲似狂,哭了半個時辰。忽然將身上白衣扯個粉碎,道:“我自小立志為民請命,嫉惡如仇,喜穿白衣,江湖上稱我為‘白衣孟嘗’。嘿嘿,這世上惡人與貪官何其之多,今日捉了進去,明日又放了出來,捉不勝捉,唯有殺之!紫霞,我定要殺盡世間惡霸與貪官,你在天上看著吧!”
陶寒亭掙扎起身,朝夏珩拜謝:“恩公此舉,功德深厚,寒亭拜謝。這大恩,來日飄萍江湖,四海相逢,必有報償之日。”
夏珩驚慌失措,連忙扶起。陶寒亭道:“陶某只等這腿傷好了,便要遠走。官場污穢,從此寒亭再不想功名之事。捉得十人,不如殺卻其一,來日武技大成,將天下貪官富豪盡皆殺了,豈不快哉!”
陶寒亭拿過方紫霞遺下的那件黑衣,披在身上,道:“從今往后,我只穿黑衣。江湖之上,再也沒有‘白衣孟嘗陶寒亭’這七個字!”
夏珩聽了陶寒亭這番話,隱隱覺得心頭不安。他聽陶寒亭要將天下貪官富豪殺個一干二凈,覺得他說得很對,可是細細想來,又覺得有些不妥。但不妥在何處,自己卻又說不上來。
他想了半天,喃喃道:“聽說這世間有個地方叫做惡人谷,里面住的全是十惡不赦的大惡人。唉,只盼這世上所有的惡人都住在里面,永不出來才好?!?
半月之后的一個夜晚,夏珩照例帶了食物去看陶寒亭,卻見人蹤已杳,山洞內只余一封書信。
夏珩兄弟見字如晤:
兄傷勢已愈,決意遠走天涯,遍訪名師,學成絕藝。數年之后,當一劍東來,殺盡貪官,敗盡仇寇。這柄秋離劍乃是愚兄贈與紫霞之定情信物。而今伊人已去,兄懷抱此劍,只恐睹物傷情,難以專心學藝。弟之大恩,無以為報,今以此劍贈之,寶劍英雄,實為良配。他日江湖相逢,與君共醉,不訴離殤。
萬千珍重!兄寒亭拜首!
夏珩握著那柄秋離劍,撫摸良久。利刃出鞘,一劍光寒,在巖壁上留下一個飄忽的影子。他提劍出洞,對月起舞,胸中充滿悲傷。只見月影徘徊,劍影凌亂,人影寂寥。他右手揚起,寶劍劃出一條優雅的弧線,揮向旁邊一棵挺拔的古松,耳廓中只聞“嚓”一聲輕響,樹身微微一震,不見變化。稍后,翠茂的松蓋就在一陣掠過的西風中悠悠倒下,切口處平展凸露的圈圈年輪,昭示著歲月的流逝。他還劍入鞘,佇立良久,天地之間,一片靜穆。
夏珩把秋離劍藏了起來,到了第二天早晨,依舊在鐵匠鋪打鐵。他本對江湖充滿了憧憬,可是如今覺得,這江湖不去也罷。他心中想著心事,鐵便打得有氣無力,被王鐵匠好好埋怨了一通。
到得中午時分,鐵匠鋪來了一位女子。這女子便是杜鳳兒,杜鳳兒看了夏珩一眼,卻裝做不識。夏珩見她如此,也就不上前相見。杜鳳兒在鐵匠鋪中了轉了一圈,買了把剪刀,給錢之時,偷偷塞給夏珩一張紙條。
夏珩跑到后屋一看,那紙條上寫著:“陶公子為神策軍所擒,不知囚于何處,望設法搭救?!弊舟E娟秀,顯是杜鳳兒所寫。
夏珩大驚失色,這神策軍乃是京畿禁軍,在這洛陽周圍,駐扎了數萬人馬。軍營重地,陶寒亭若囚于其中,自己到哪里去尋找?但是陶寒亭和他肝膽相照,卻又不能不救。這一日他心神不安,打鐵時險些被鐵錘砸中手。到了夜間,囫圇吃了些晚飯,好容易等到夜深人靜,便穿了身黑衣,出門查探。
神策軍營戒備森嚴,他武功本不甚高強,自不敢深入其中,如此查了三日,一無所獲。他心中暗自焦急,陶寒亭已被囚三日,死活難知。到了第四日,杜鳳兒那邊又傳來消息,探知陶寒亭囚于風雨鎮后山的風字營大牢內。夏珩眉頭緊皺,心下犯難了。
這風字營大牢他倒也知道??墒悄堑胤讲赜谏礁怪?,只有一個入口,門口守衛森嚴,要溜進去救人卻是千難萬難。他總不能大張旗鼓地殺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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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黯淡,風雨鎮的鎮民們勞碌一天,開始準備晚飯來犒勞這一天的辛勤。飯菜的香味兒自每家每戶傳出,匯聚到一塊兒,伴隨著西風,飄進風字營副頭領曾長川的鼻子里。曾長川使勁地嗅了嗅,咒罵道:“他奶奶的王寡婦,今日送飯怎么送得這么晚?老子都快餓死了?!?
他咒罵著,忽然想到王寡婦那一身細皮嫩肉,不由咽了口唾沫,也不知道是不是餓的。王寡婦丈夫死得早,年過三十,卻是風韻猶存。她燒得一手好飯菜,曾長川便雇了她給風字營的士卒們做飯。至于到底是為了她廚藝好,還是想籍此把她弄上手,那就只有曾長川自己知道了。
正想間,王寡婦穿著青布裙兒,扭著腰肢姍姍來遲了。她的身后跟著一輛小車,車上放著吃食,推車的是一個憨頭憨腦的青年。她甩了甩手中的帕子,滿臉堆笑道:“軍爺們都餓急了吧,過來吃飯了。真是不好意思,今日多炒了幾個菜,耽誤了些時候。
眾士卒放下兵器,圍了過來。曾長川看了看正在給大家裝飯的少年,道:“小娘子,這人是誰呀?”
王寡婦笑道:“這是我娘家弟弟,今日過來看我的,我給軍爺們送飯,就讓他搭把手推推車兒。三兒,過來見過曾爺?!?
三兒放下手中活兒,朝曾長川咧嘴一笑,吶吶地道:“曾,曾爺好!”
曾長川點了點頭。王寡婦從車上取了一壺酒,朝曾長川嫣然一笑,道:“曾爺,今日小婦人特地給您溫了壺酒。
曾長川心中一蕩,接過酒壺的當兒,趁機在王寡婦手上摸了一把,王寡婦白了他一眼,也不點破。
曾長川被她這媚眼一白,心花怒放,頓覺有戲,恨不能今晚便爬上她的香榻,做個入幕之賓。哪里還記得看守不能飲酒的規矩,喝得特有滋味兒。
軍爺們吃得飽了,王寡婦和三兒收拾好碗筷,踏著夜幕回去。走到鎮口那座橋邊,三兒摸出一錠金子,遞給王寡婦道:“王大嫂,這鎮子你是不能住了,拿了這錢,趕快走吧?!?
王寡婦道了聲謝,接了錢去了。三兒望了眼橋下的流水,嘆道:“這事又虧了杜姑娘,要不是她,我哪來這么大錠金子。”
他在橋洞下取出一柄寶劍,返身而去。風字營的看守們一個個倒在地上,酣睡如泥。曾長川更是睡得眉開眼笑,一臉淫蕩,想是正做著無邊春夢。三兒摸進洞內,找了一圈,這洞并不甚大,只有五六間牢房,洞中放著些審訊用的刑具,烙鐵、大枷、拶子、木墩、皮鞭、鐵鏈、刖刀、竹簽應有盡有,沾著暗紅色的血跡,叫人毛骨悚然。夏珩找了一圈,大失所望,這洞內只關押了一個犯人,并無陶寒亭蹤跡。他對神策軍全無好感,只覺被他們關押的肯定是好人,于是手起劍落,將牢門砍開,又削斷那人身上鐵鏈。
那人詫異道:“壯士是誰,因何救我?”
夏珩據實回答道:“我本是來救我一個朋友的,因探知他關押在此處?!?
那人道:“壯士要救的可是‘白衣孟嘗’陶大俠?”
夏珩大喜,道:“正是,閣下可知道陶大俠下落?”
那人道:“陶大俠本來也關在此處,昨晚被連夜押到長安去了。”
夏珩一愣:“長安?”朝那人道:“多謝相告,你能走么?”
那人活動了一下筋骨,道:“無妨。在下段城壁,多謝恩公相救。若非恩公,在下這百八十斤便要交代在這里了。還望恩公告知姓名,日后必有所報。”
夏珩正要說話,忽聽外面哈哈大笑道:“老子就知道必有古怪,賊小子果然有鬼。”
曾長川提著大刀,大聲吆喝,一眾士卒將洞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夏珩大驚失色,橫劍胸前,段城壁抓著兩截鐵鏈,道:“沖出去?!?
曾長川得意洋洋:“今日你們是插翅難逃,乖乖束手就擒,饒你們一條狗……”
話未說完,洞口一聲嬌喝,一道人影持著長槍闖將進來。夏珩又是一驚,不及細想,那人影已和眾軍士斗在一處,但見她舞動一桿長槍,左刺右挑,槍如奔雷,勢如閃電,迅捷處如驚瀑落雨,綿密處如梨花紛謝,威猛處如地裂山崩,當真是避我者生,擋我者死,手下更無一合之將。眨眼之間,眾士卒全都倒于槍下。
夏珩看得眼睛都直了,眼前這人出手干凈利落,攻而必取,動如雷霆,武功之高,實是生平罕見。
那人長槍一收,道:“走吧?!甭氏瘸龆?,夏珩和段城壁連忙緊隨其后。三人前后相隨,奔出營外,到了一片小樹林旁,那人停下身形,一聲呼哨,從林中奔出兩匹駿馬,那人道:“上馬?!憋w山跨上一匹駿馬,在前開路。夏珩和段城壁合乘一騎,緊隨其后。一口氣奔出數里,那人覺得已離險地,方才一勒韁繩,停了下來。揭下蒙面巾,笑吟吟道:“段兄弟,你受苦了。”
夏珩借著月光望去,只見那人英姿颯爽,嬌艷中透露出股英氣,婀娜中飽含著威嚴,竟然是一名女子。他之前所見女子,以杜鳳兒為最美。然而杜鳳兒之美在于嬌艷欲滴,好似牡丹;而眼前這人之美,卻是英氣勃勃,只仿佛寒冬里傲霜斗雪的一支臘梅。二人相較,雖各擅勝場,到底是眼前之人更讓人心生敬仰一些。
段城壁翻身下馬,躬身行禮道:“曹將軍?!?
那女將軍微微一笑,道:“自家兄弟,不必客氣?!?
段城壁道:“我來引薦一下,這位是我天策府宣威將軍曹雪陽將軍?!?
夏珩一驚,這二人居然出自天策府,這位女子更是一位巾幗女將,不由肅然起敬。
話說大唐立朝之初,秦王李世民秦率領大軍攻打洛陽,看北邙山氣勢雄渾,隱隱有藏龍臥虎之勢,便屯兵于山下,虎牢關一戰,生擒竇建德、迫降王世充,建下了不世功業。唐高祖李淵龍顏大悅,封李世民為天策上將,將北邙山改名封狼山,取漢朝大將霍去病封狼居胥山之意,并在山下建立名揚后世的天策府。天策府盛極一時,后來凌煙閣中的二十四功臣,大半便出自天策府。
而后武則天建立大周,天策府因忠于李唐,被極力打壓。武則天將原本在西南戍邊的神策軍調到京城,逐漸取代了天策的位置。時光倥傯,天策府屢遭磨難,府中將士雖然仍都沿襲原來的爵位官職,卻有名無實,并無實權,逐漸變成了一個江湖門派。然而天策將士們卻并不氣餒,一直忠肝赤膽,時刻準備重振昔日的輝煌,捍衛李唐的大好河山。
那曹雪陽微微一笑,對夏珩抱拳見禮,夏珩連忙還禮。
“這位是我的救命恩公,額,還未請教。”
夏珩忙道:“小子夏珩,‘救命恩人’這四字還請羞提,愧煞在下也。在下原非為救段兄而去,只是順手。況且,若無曹將軍及時趕到,在下今日怕是也要交代了?!?
曹雪陽見他謙遜有禮,并不居功,心中大是贊賞。問道:“某觀少俠武藝,似乎出自少林門下,不知尊師是少林哪一位高僧?”
夏珩道:“慚愧,小子鄉野之人,哪有機緣拜入少林。是年前有一位澄緣大師被一伙蝙蝠幫的賊人暗害,在下機緣巧合將他救了,后來為抗強敵,大師便教了我幾招少林棍法?!?
曹雪陽嘆道:“澄緣大師被害一事,某也曾聽聞,想不到中間還有這一段故事!少俠不過于危急中學得幾招武功,能練到現在這種地步,實為不易。”
所謂“月棍年刀一輩子槍”,棍法最是易學,曹雪陽聽他所說,倒也不疑有它。三人談論一陣,段城壁道:“夏兄弟,你我如一見如故,此處離我天策府不遠,何不隨我前去盤桓數日,你們把酒言歡,在下也好聊表謝意。”
夏珩忙道:“段兄美意在下心領了,只是在下朋友正遭危難,在下急欲相救,不敢有片刻耽擱?!?
曹雪陽道:“夏少俠朋友是何人,犯了何事,在下或許可以相助一二?!?
夏珩大喜,心想她是朝中將軍,或許有辦法。忙將前事一五一十告知。曹雪陽聽罷,怒道:“神策軍自為禁軍,地位日重。倚勢橫行,欺壓百姓竟至如斯。”
夏珩道:“陶大俠身有此禍,全為行俠仗義,還請將軍代為周~旋。”
曹雪陽沉思片刻,道:“此事關系到兩軍之爭,我天策不便明著出手。不過夏兄弟不必擔心,眼下我三哥楊寧正在長安,我修書一封,你去長安見我三哥,他必會設法保陶大俠無虞?!?
夏珩見曹雪陽武藝之高,原本盼她能親自出手,沒想到她卻令托他人,心中微微有些失望。但他自己人單勢孤,有人幫忙總算好的,因此躬身道謝。
曹雪陽見他稍有遲疑,已知他心中所想,道:“少俠有所不知,現今朝廷對軍隊控制甚嚴,軍中每日點卯,我未得允許,是不能遠離洛陽的。我三哥楊寧是天策軍中第一高手,有他相助,少俠只管放寬心?!?
夏珩面色一紅,暗想自己小人之心,慚愧不已,連忙再次道謝,這次算是心悅誠服了。
曹雪陽又牽過自己馬匹,道:“救人如救火,我這匹坐騎暫借少俠一用,到了長安之后將它放了,它自會回來?!?
夏珩也知事情緊急,并不推辭,騎了馬和二人抱拳告辭,往西而去。
目送他走得遠了,曹雪陽嘆了口氣,道:“我們回去吧?!?
段城壁奇道:“將軍為何嘆氣,莫非恩人此去有何危險么?”
曹雪陽望著西天殘月,道:“我所嘆氣者,神策軍國之利器,如今卻被閹人把持,軍紀敗壞,非我大唐之福啊!”
段城壁聽完此語,也跟著嘆了口氣,兩段身影在殘月下顯得分外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