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江推開門，繞過屏風，看見祖祖正佝僂著腰打理博古架上的白羅。

他走近，微微弓了腰，“祖祖。”

“嗯?！弊孀娉断乱话焉詈稚目萑~握在手里，走到窗臺邊上，把那一把枯葉撒到院子里。“時常讓他們打理著，還是不如以前長得好。草木有感情的咧，這屋子里沒得人氣啊，連它們都失了生機了?！?

“是?！蹦嘟⑽⑿χ鴳?，心里卻不如表面平靜。他看著祖祖回身對他招了招手，他跟著走到書架后面。

莫青江第一次知道書架后還有一個隔間。他跟著祖祖進去，滿屋的油畫，挨著西面是一個書案，桌上一臺祖母綠的老古董臺燈。祖祖挪開墻上的油畫，后面竟是一個保險箱，莫青江轉過身。

他看那些油畫，落款都是一個人，云寶。近代書畫名家里，倒沒有聽過這個人。不過榕城方言里倒有一個習慣，親密戀人之間彼此的代號要與別人做區分，往往就喜歡在名姓之后加一個寶字。

以前她也在他做飯的時候，抱著他的脖子，非要叫他莫寶。炒著蓮白呢，她偏要湊上來礙手礙腳，撓得他癢死了。

莫寶莫寶多好聽啊，我的莫寶，長得好看學習又好，連罵人的聲音都那么好聽。會有多少女生喜歡啊，好有壓力啊，我要努力，配上我的莫寶。莫寶莫寶莫寶……

聒聒噪噪說著說著又抱住了啃，像小狗見了骨頭不撒手。他左躲右閃，一不小心鍋翻了下，嚇得她一把將他撲倒在地，伏在他身上。其實根本不可能濺到他。他手套圍裙全副武裝，她卻穿著白白短短的t恤，大片手臂露在外面。硬著頭皮耍一把“英雄救美”。

他才是男人好不好？她驚嚇又小心的樣子，傻傻的，太好笑。

“阿江，”祖祖自保險箱里取出一個東西，里三層外三層的包裝，看得出保存者的仔細小心?！澳闳|山，把這個帶給棠棠?！?

又是這樣。莫青江站著，沒有接。“祖祖，陳松做不到的事情，我未必能做得到，您不要總是這樣，讓我為難?！?

“你為難嗎？”祖祖像沒有自覺，“給東西不是目的，阿江，只是一個借口。我給你借口去見她?！?

“祖祖！”莫青江心里劈過一道閃電，帶過一片驚惶。

“阿江，我人老了心不瞎。我曉得你喜歡棠棠，從前她也喜歡過你。那些大假小假她跑去香港，無非是要見你。有些事情你不曉得，今天我告訴你。從前你還沒來的時候，我不知道永良是你爸，但當時已經有資助你的計劃。國安死了，這其中的糾葛我不想說，總之是我們陳家對不起他。那時間棠棠就像個炸彈，不管哪個都不能靠近，連明浩也不接受。我們都束手無策，直到有一天她主動去找你。老實說不管你對她意味著什么，我都已經預備要把你留到她身邊。我要補償她。

慕云那孩子，當初我也是很喜歡的，如果沒有紫鵑，不管她和重樓差了多少歲，我也會成全?？上]有如果。當時重樓把她藏起來，以為能躲過風頭。我趕在他們行動之前找到那孩子，她還抱著希望等在小公寓里，以為重樓一定會割舍家庭和她遠走高飛。她太天真了，高估了重樓的決心，也低估了重樓的懦弱……我讓人把她送回大陸，掩了她的蹤跡，以為這是對她好，因為若是凌家的人來，她恐怕落不到什么好下場。

但是我沒想到她已經有了孩子，也沒想到她那么決然把他們生下來。當我知道自己有了外孫的時候，真的是百感交集。紫鵑接受了那個孩子，還幫他隱瞞了身世，像親生兒子一樣待他，我很感動也很愧疚。這件事就此揭過再也不提。過了幾年以為這些事已經了結，我回榕城，打著回故鄉的面子來看看，其實是想看看慕云那孩子過得怎么樣。畢竟她為我生了個孫子，是我陳家對不起她。

碰見海棠，我才知道原來紫鵑一直沒有釋懷，她用那種方式報復重樓報復我。你曉得嗎，海國安是在橫江路口撿到海棠的！橫江路是什么地方，chang妓，流氓，吸毒客！她要我的后代成為什么樣的人？但是我不能隔閡她，她是凌哥和綿姐的女兒，是我陳家先對不起她?！?

陳老爺子說得有些累了，他坐下來，看著鎮在玻璃底下的老照片。莫青江看著祖祖，心里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

“我一輩子行醫救人，我的下一代卻都沒有一個好東西！”陳老爺子深深嘆了口氣，“重樓懦弱，遠志自私，白芙任性。就是我又好得到哪里去？我只要個人家里安定，又做了多少錯事。我只能一次次原諒她縱容她。你跟紫鵑做的那些交易，阿江，我不是不曉得，不說穿，全是因為珍妮，因為對那個孩子的歉疚。紫鵑說得對，我們陳家沒有一個好人，也沒法說她的不是?！?

是！一丘之貉！莫青江在心里說，不是一類人不進一家門，一個個，道貌岸然，虛偽至極！

祖祖拍了拍他的手，“你們都長大了，有些事也不是我能決定的。人老了，多少錯我都認下，但還是不能看著這個家再出混亂。阿江，你帶棠棠走吧，多遠都好，這幾天都不要回來。不用擔心剩下的事情，我自有渠道解決。從前我沒有成全重樓，如今我成全你們。最后一次，告訴棠棠，最后一次也成全祖祖！”

莫青江接下那個東西，他心里閃著所有的念頭都化成三個字：去找她！去找她！跨過那些歲月跨過那些誤會那些錯失！她還在那里，他也還在原地！

為什么要回榕城？那深潛在深處的答案終于沒有灰敗浮出水面！為什么頂著壓力冒著不便非要回榕城來？他要等她！

他是流經榕城的青江，走得多遠也要回來，一輩子也離不開這里，因為這里有她！

在香港等不到她！

香港的她是虛無的，是來去匆匆的一陣雨，溫暖舒適的公寓繁華熱鬧的無根孤島留不住她！那些甜蜜回憶令人窒息，他在留著她味道的床上自慰，欲望削金蝕骨，高.潮洶涌而至?？伤麩o法穿破虛無，無法說服自己已真正擁有她。

他只能回榕城來，她是那么念舊那么執著的人，她認定了什么不會輕易放手。她的根在這里，不管走了多遠她也會回來。

他只要等在這里，終有一天等到她！等到那個風雨兼程終于回歸的她！

小流氓，他的小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