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話兒說得黛玉止不住跟著心里發(fā)酸,因忙摟過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柔聲兒勸慰道:“你不要難過也不要生氣,還有我在呢,我一定會記得時(shí)常讓老太太打發(fā)人接你去的。至于襲人,原不過是個丫頭,踩低就高便是她的秉性,又何苦為那起子人氣壞身體?忒不值當(dāng)了!”又幽幽輕嘆一聲兒,道:“其實(shí)我又何嘗與你不是一樣兒呢?況你比我還好些兒,至少那是你的家,是你史大姑娘永遠(yuǎn)的家,那是誰都改變不了的,那像我如今寄人籬下,這輩子還能不能回自己家去瞧一眼亦未可知呢?”
說得姐妹二人都沉默了。半晌,還是湘云嘆了一句:“要是咱們是男兒身該有多好?那樣兒就可以走出這個狹小的空間,去外面的世界,干一番自己的大事業(yè)了!”
黛玉聽說,忍不住苦笑起來,自己又何嘗沒有這樣兒夢想過呢?只是,那終究只能是夢想罷了……
不提這邊黛玉與湘云的暗自悲嗟,如今寶釵被青冉一番話兒說得一氣之下離了丹楓軒,強(qiáng)忍著滿腹的怒氣便作速往梨香院趕,她的兩個丫頭鶯兒和文杏,雖則因手里捧著東西吃重而跑不快,仍盡全力小跑著跟在后面兒,惟恐一個不慎,便惹惱了自家姑娘,再將方才自己在丹楓軒所受的氣兒,都撒到她們身上。
然才走了不多遠(yuǎn),寶釵便在迎面吹來的一陣涼風(fēng)中,漸漸冷靜了下來,因忍不住暗罵自己,怎么忽然間這般沉不住氣兒了呢?今兒個才是自己來賈府的第一日,可別因?yàn)橐粋€不知眉眼高低的丫頭的幾句混賬話兒,便影響了她們家以后的大計(jì)才是!
原來薛家除卻明面兒上的皇商身份,還有另一個身份,那便是當(dāng)今大皇子的心腹門下,——雖然薛家并沒有一個人曾有幸得見過大皇子,而薛家平日里為大皇子辦的事情,亦是通過戶部程大人中轉(zhuǎn)的,但薛家母子三人,卻早已深以大皇子的心腹門下自居了。
尤其寶釵,更是早存了一段心事兒,那便是能通過程大人引薦,得見大皇子真顏。她深信憑借自己的容貌和才情,大皇子見了一定會另眼相看的,到時(shí)他們家便亦能跟著飛黃騰達(dá),甚至擺脫那個讓她自打懂事兒起,便百般厭惡的商人身份,步入真正的貴族行列了!
說起這薛寶釵,倒也真真是個可憐的,才五歲上下,便死了父親,余下她與寡母兄長一塊兒過活。偏其兄長又是個不成器的,成日價(jià)不說幫襯寡母掌管家計(jì),打理生意,反而惟知斗雞走馬、眠花宿柳,以致老大無成也。沒奈何,寶釵只得幫襯著母親,掌管起家計(jì)生意,甚至于拋頭露面會經(jīng)紀(jì)談生意,以期能為母親分憂解勞。
先幾年因著年小,寶釵尚未覺著每日里拋頭露面有什么不好,只偶爾會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時(shí),翻著李太白杜工部等大家的詩書暗自傷感,但那亦僅僅是偶爾罷了。及至到她漸漸長大,并漸知人事后,她方意識到,自己再要如此下去,此生只怕是再難有躋身上流社會,每日里只看看書弄弄花兒的機(jī)會了!
彼時(shí)她心里方著了忙,暗悔上天既然給了自己如此的傾城之貌,可不是給算盤賬本兒看的!因言語隱晦、旁敲側(cè)擊的向母親提及了自己要躋身上流社會的想法兒。她母親亦非那愚鈍之人,自然立時(shí)意會到了她的意思,她原就一向愛憐這個女兒,近來又愧疚自己與兒子不中用,反倒要讓女兒一個閨閣千金去操心家族生意,一旦意會到她的意思后,一來為讓女兒高興,二來想著若女兒真嫁入貴族之家,自己家亦能得到不少好處兒,忙不迭便為其奔走忙活兒了起來。
孰料金陵城內(nèi)但凡傳了幾代的鐘鳴鼎食一家,一聞得寶釵不過是個商賈之女后,便立時(shí)大搖其頭,任憑她自詡有著絕世的美貌和超凡的才情,——畢竟貴族們都是極看重門第臉面的,果真娶進(jìn)一個商賈之女,徒惹人笑話兒不說,便是將來生下的孩子,亦會因血統(tǒng)不正,而被人恥笑,甚至影響到將來的命運(yùn)——,只除了那些個欲娶其進(jìn)門填房或是作妾的。
寶釵生來心高氣傲慣了,又自詡有冠絕天下的美貌才情,豈能受得了這般奇恥大辱?當(dāng)下便將自己屋里一應(yīng)物品擺設(shè)摔了個粉碎,之后便埋怨天埋怨地埋怨父母,緣何要讓自己生在商人之家?埋怨完了,又成日價(jià)自憐自艾起來,連帶的把家里生意亦不聞不問了。
她母親薛姨媽自是又憂又急,因晝思夜想甚至于廢寢忘食,幸得真想出了一個主意來,遂未先與女兒商量,便命人連夜趕制出了一塊兒金鎖兒來。就在她拿了金鎖兒,欲找女兒言明自己的主意時(shí),事情卻忽然有了轉(zhuǎn)機(jī),他們家聽差領(lǐng)內(nèi)帑錢糧、采辦雜料的頂頭上峰戶部尚書程大人,竟主動找上他們家,問他們可否愿意追隨大皇子,為大皇子效力?
如此從天而降、以往燒香拜佛都求不來的大好喜事兒,直把薛姨媽母子三人喜得屁滾尿流,又豈會有那拒絕之意?忙不迭便應(yīng)了,想著自此便可以真正的飛黃騰達(dá),亦顧不得程大人讓他們做的都是些兒上不得臺面兒之事,更顧不得如此忙活兒,實(shí)際并未得到多少好處兒,反而自己家一直在不住倒往外貼錢了,惟愿那日程大人見他們辦事兒得力,能將他們引薦與大皇子。
尤其寶釵,更是如見到了觀世音菩薩下凡一般,喜得無可無不可,想著只要能得見大皇子,憑自己的美貌,還怕作不得王妃娘娘的?因示意薛姨媽與薛蟠明里暗里向程大人示意了許多次,到底說得那程大人松了口,只說自己要先見過了寶釵,才能決定到究與不與她奔走?
一見寶釵,程大人的眼珠兒便不會轉(zhuǎn)了,若非顧念著自己朝廷二品大員的身份,只怕連口水亦要掉下來了。
寶釵被他這么一看,心里雖得意于自己美貌的巨大殺人力,更多的卻是不舒服甚至惡心,畢竟換了誰被那么一個年過半百、比自己父親年紀(jì)兒還要大的老頭兒那樣兒直勾勾的盯著,亦是會覺著惡心的。偏還不敢表露出絲毫兒來,說不得一面強(qiáng)笑著應(yīng)付他,一面不著痕跡的向一旁的薛姨媽使眼色兒。
未待薛姨媽說出與寶釵解圍的話兒來,程大人已恬不知恥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令愛的確天姿國色,然要放到大皇子府上,如此姿色兒,卻是一抓一大把,只怕難有出頭之日。依本官說,倒不如跟了本官的好,本官雖及不上大皇子那般尊貴,卻亦是要錢有錢,要權(quán)有權(quán),管保讓你們一家一輩子受用不盡,何如?”
一席話兒說得薛姨媽與寶釵都怔住了,半晌,還是薛姨媽先回過神兒來,因訕笑著說,“大人您言重了。”腦子卻飛速的轉(zhuǎn)動起來,惟愿能盡快想出一個法子來,打發(fā)掉眼前這個無恥的老不修。
寶釵更是急紅了眼,生恐母親找不到合適的推脫之詞,以致程大人軟硬兼施的帶了自己去,心里更是對自己此番引狼入室的愚蠢行為,幾乎悔青了腸子。正心急如焚之時(shí),就聽她母親賠笑道:“能得大人青眼有加,是小女的福氣兒,只是……,實(shí)不相瞞大人,小女早已許了人家了,就是京城榮國公府的小少爺,當(dāng)今賢貴嬪娘娘的胞弟……”
話未說完,已被程大人冷笑著打斷,“既已許了人家,緣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求本官引薦與大皇子?將來一旦事發(fā),豈非要陷本官在大皇子面前于不忠不查之罪?別是為了回絕本官,而隨意找的借口罷!”
又道:“別以為你們搬出了榮國公府、搬出了賢貴嬪娘娘,本官就會怕了,本官是不若大皇子天生的皇子貴胄,要整治區(qū)區(qū)一個商賈之家,亦是易如反掌的。”
薛姨媽原以為搬出了自己姐姐家還有宮里的賢貴嬪,程大人便會知難而退了,卻不想他竟是毫不畏怯,自己反倒沒了底氣兒,因思索了片刻,方囁嚅著道:“并不敢欺瞞大人,實(shí)在是先前小女小人兒家家的不懂事兒,以為大皇子那樣兒的尊貴人,是她高攀得起的,故生出了一些糊涂的想法兒來,如今既聞得大人您說小女之姿色不過爾爾,自然斷了念想兒,不敢再有此奢望。至于小女與家外甥的婚事兒,原是當(dāng)年二人尚在襁褓中之時(shí),小婦人與家姐口頭兒定下,并以小女之金鎖兒與家外甥之寶玉兒為信物,稱作‘金玉良緣’的。因當(dāng)時(shí)兩個孩子都還小,家姐便與小婦人商量待他們年紀(jì)兒大了再議此事,故小婦人一直未與小女提及過,亦因此而讓她生出了一些兒不該有的想法兒來,還請大人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