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薛太太呵呵笑著打圓場道:“兩位姑娘果真如老太太才所說的那般天真爛漫,一見就讓人疼得緊呢!”方打破了滿屋子的冷場。
那薛太太旋即又扭頭命其女名喚作寶釵的,“寶丫頭,還不過來見過你二位妹妹?”
薛寶釵聽說,款款起身行至二人面前,微微欠了欠身,銀鈴一般嬌笑道:“見過二位妹妹。”也不待二人還禮,便顧自拉起黛玉的手,笑嘆道,“方才一路上聽姨媽贊林妹妹是個天上僅有、地上無雙的美人兒,如今一見,方知姨媽所言非虛呀!”
一面又贊湘云,“云妹妹亦是個好的,不獨有女兒的嬌美,更有男兒的豪氣,真真讓人喜歡得緊。”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黛玉與湘云原就非那刻薄之人,方才生氣的亦不過是王夫人話兒里的“尊卑”二字,如今既見寶釵言笑晏晏的來示好,又想著到底今兒個才初次見面,以后還有得相處,倘鬧僵了,以后彼此見面勢必尷尬,遂彼此對視一眼,都起身回了禮,以“寶姐姐”呼之。
那寶釵見二人回了禮,越發熱絡起來,遂作出一副小女兒的嬌態,與二人一遞一說的小聲兒說笑起來。
一時迎春惜春亦加入了進去。惟獨探春只作含笑聽著狀,并不插言,心里卻在思忖,這薛家表姐方才不過在路上聽王夫人略提了一下兒黛玉與湘云,便能一眼分出那個是黛玉,那個是湘云,且還能在二人出言不遜后,仍面不改色的上前說笑,其性子心思也真是夠沉穩的了!
這邊廂寶釵黛玉幾個正小聲兒說笑著,那邊廂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等人亦未閑著,正說些個長篇大套的人情世故。
就聽賈母笑道:“姨太太家貴為皇商,在京城里自然是有房產買賣的,只是人丁到底少了些兒,另住到外面,反倒諸多不便,倒不如先能著在咱們家住下的好,大家也好親密些。”
王夫人亦道:“先前我已與老太太商量好,把咱們府東北角兒上的梨香院規整出來,方便妹妹母子居住,如今已打理好了,過會子便引妹妹過去梳洗歇息。”
聞言薛姨媽忙起身滿臉堆笑道:“多謝老太太與姐姐體諒。說來不怕老太太笑話兒,我那蟠兒生性頑劣,倘能得姨老爺教導約束一番,也是他的造化。”
賈母笑道:“姨太太客氣了。”心里卻在冷笑,為搶一個丫頭,倚財仗勢打死人命之事兒都能做得出來,還是別帶壞了他們家爺們兒,尤其是寶玉的好。說完瞥見一旁顧自與黛玉姊妹說個不住的寶釵,雖然生得艷若桃李,卻是那種很淺顯很外露的艷麗,尤其頸間那塊兒金鎖兒,活脫脫暴發戶一般。不像她的玉兒,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之間,自然而然便流露出高華的氣質,那才真真是祖上一代代熏陶沉淀下來的清貴之氣,兩相里一比較,高下立現!
察覺到賈母在看寶釵,薛姨媽因賠笑著問道:“可是寶丫頭臉上有什么東西?”
賈母聽說,忙笑道:“不過是看寶姑娘生得那般齊整,愛不過來罷了。”又道,“寶姑娘不止模樣兒生得齊整,衣衫妝扮亦搭配得好,尤其頸間那塊兒金鎖,換了咱們家的女孩兒,勢必戴不出那骨子大富之氣兒來!”他們家的女孩兒當然戴不出那股子大富之氣來,畢竟是公侯家的小姐,又豈能如商人之女那般,生來便帶著濃濃的銅臭之氣?
薛姨媽并未聽出賈母話兒里的嘲弄,只當她是在真心夸自己女兒生得貴氣,心中得意,不由便多了幾句:“老太太謬贊了,她小人兒家家的,那里當得起?不過說起我這寶丫頭,不是我夸嘴,實實比我那不成器的蟠兒強了千百倍不止。倒是那塊金鎖兒,還是那年她生重病差點子沒了時,一個路過的和尚給的,說是可保她幾年平安,只將來長大后,一定撿有玉的來配,取‘金玉滿堂’之意,方能永保平安富貴,……”
她后面還說了些什么,賈母一概聽不見了,滿腦子都是那句“一定撿有玉的來配”,心里亦攸地明鏡兒一般了。怪道王夫人要極力勸服她留薛家住下呢,竟是打的如此好算盤!卻也不想想,一個商人家的女兒,配是不配作寶玉的媳婦,配是不配作他們堂堂榮國公府的少奶奶?別說如今還有黛玉湘云這兩個出身高貴、才貌俱佳的千金小姐作寶玉媳婦兒的候選人,便是沒有她們在,她亦不會讓一個商賈之女,來污了他們家的門庭!
面上卻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笑道:“先姨太太不也說了,此番進京還有送寶姑娘待選之意?想來以寶姑娘的品貌,雀屏中選絕非難事,到時作了娘娘王妃的,豈不是‘金玉滿堂’了?姨太太只管等著享福罷。”
說了薛姨媽怔了一下兒,方訕笑道:“老太太太夸獎她了,倒沒的白折了她的福。”一面不著痕跡向王夫人使了個眼色。
王夫人收到她的眼色,忙笑道:“我回老太太,說話間已是午時了,也是時候兒傳飯了,不如讓兒媳先帶姨太太和寶釵回梨香院梳洗休整一番的好。至于接風宴,放到明兒后兒亦使得的,橫豎來日方長呢。”
賈母聽說,輕拍了一下額頭,笑道:“瞧我老糊涂的,竟忘記姨太太與寶姑娘舟車勞頓,必定累了。如此你就先帶她們過去罷,至于午飯,有珠兒媳婦和鳳丫頭伺候便好。”又笑向薛姨媽道,“恕我老婆子腿腳不靈便,就不送姨太太了。”
薛姨媽忙道:“老太太客氣了。”命寶釵與迎春黛玉等到了別,方同著王夫人一道兒出了榮慶堂,往東北方向一徑去了。
不待她們的背影兒消失在榮慶堂的院門邊兒,賈母便冷笑說了一句:“待選?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有沒有那個資格兒!”
原來天宸王朝不拘是挑選妃嬪王妃,還是女史宮人,都有一個條件,那便是非士族而不能參選,亦即是說,以薛寶釵商賈之女的身份,是連選宮女兒的資格都沒有的,而薛姨媽卻口口聲聲說是為送其待選而進京,豈非是活打了嘴了?
也罷,既然你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我就與你們來個“兵來將敵,水來土掩”罷,看是你們的張良計厲害,還是我的過墻梯管用!賈母嘴角兒噙著冷笑計議定,卻發現屋里眾人都低垂著頭一聲兒不敢吭,方意識到定然是方才自己的樣子,與平日里慈眉善目活菩薩一般的樣子相去甚遠,才會嚇住了她們的,因忙換上平日里慈愛的笑容,道:“才說了這么半日的話兒,想來你們也都餓了,真真可憐見的。”因命鳳姐兒,“吩咐她們傳飯罷。”鳳姐兒忙答應著去了。
寂然飯畢,賈母因要歇午覺,眾人遂就勢散了。
回至丹楓閣,擺手令眾丫頭婆子都退下后,湘云方拍著胸口一臉驚魂甫定的向黛玉道:“才老太太的樣子可真真怕人,這會子想來,我心還突突跳得慌呢。”
黛玉卻是一臉的苦笑:“你以為光憑著身上那個沒多大實際用處的一品誥命和長輩的身份,老太太便能讓上上下下都言聽計從、惟其馬首是瞻的?在這樣兒的大家庭里過活兒,若沒有一點子自己的手段和心計,苦的只會是自己罷了。譬如三妹妹,她心里就真個愿意事事順著太太的?只怕未必,可是不那樣兒的話,她又該怎么樣兒呢?”再譬如她自己,若是真要曲意去討好王夫人或是這府里每一個人,未必便不能讓她們都交口稱贊自己,可是真要那樣兒,她也就不是自己,更不配姓林了!
一席話兒說得湘云亦止不住苦笑起來:“姐姐你是知道我家里那情況的,打小兒生活在那樣兒踩低就高的家庭里,我還能不知道其中的機鋒的?方才我亦只是一時反應不過來,原來自己認為菩薩一樣兒慈悲為懷的老祖宗,竟亦會有那樣兒可怕的樣子罷了!”
又幽幽嘆道:“難道咱們的將來,亦只能成日價這樣斗來斗去,而不能只安心吟詩作對、玩笑嬉戲嗎?”
說得黛玉輕笑一聲兒,“難道你還打算玩一輩子的?”旋即拉過她的手,正色道,“好妹妹,答應我,以后無論在什么情況兒下,一定要保持自己的一顆赤子之心、良善之心,所作所為,一定要為的是自己的心,好嗎?”
湘云被她的嚴肅鄭重所感染,亦正色道:“姐姐的話兒,我記下了,以后一定按姐姐的教誨行事,不論何時何地,一定保持自己的一顆赤子之心、良善之心,所作所為,一定要為的是自己的心!”
當下姐妹二人又小聲兒說了半日的貼心話兒,方在聞得外面兒一個聲音說:“林妹妹云妹妹在家呢嗎?”后,暫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