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聽說,忙都點頭道:“我們理會得了。”
惜春卻是上前一把抱住黛玉的手臂,一面搖晃一面道:“林姐姐真真說得好,聽林姐姐一席話兒,倒勝過我讀十年書了!”
其余三人聞言,都是“撲哧”一笑,道:“通共還未活到十歲呢,就讀了十年書了?敢情兒四妹妹在娘胎里,便已開始在念書了?”說著姊妹們笑了一回。適逢賈母屋里的丫頭來請吃飯,方相攜著往前面兒去了。
就見王夫人和鳳姐兒都是滿臉盛不住的春風得意,尤其王夫人,連與賈母盛湯布菜的動作,都比往日更輕快了幾分。
姊妹幾個還發現,方才還負氣哭著跑出了丹楓軒的探春,赫然已妝扮一新的坐在了桌前,臉上亦是笑意盈盈的,竟似方才從未哭過一般。瞧見幾人進來,她還起身一一問好過了,方復又坐下。直將黛玉幾個弄了個面面相覷,半晌回不過神兒來。
依次坐定后,就聽賈母呵呵笑道:“后日舅老爺家擺酒擺戲,我雖嫌累得慌不去,你們姐妹倒是都可以隨你太太嫂子們去散淡散淡,成日價呆在家里,只怕你們都悶得慌了罷?”
話音剛落,探春先就笑道:“舅舅家的大喜事兒,咱們姊妹自然都是要去捧場的,倒是老太太您也該去散散悶兒的,到時娘們兒一塊兒看戲一塊兒熱鬧,那才好呢。”
說得賈母與王夫人都十分喜悅。偏惜春就是要跟她唱反調,因冷笑著說道:“三姐姐要去是你自個兒的事,將咱們姊妹都說進去作什么?雖則身為晚輩,咱們是該去與舅老爺捧捧場,可是也要看咱們方便去是不去不是?旁的不說,頭一個林姐姐與云姐姐怎么去?”
湘云與黛玉聽說,忙都道:“咱們兩個都是作客來的,那有作客的,又再隨主人家去作客的理兒?”
探春被幾人這么一說,止不住紅了臉,心里卻更是氣得了不得,只礙于賈母與王夫人還在,不能如先前在丹楓閣那般喜怒皆表現在臉上,因故作委屈的囁嚅道:“我也只是好意想姊妹們都去散散悶兒……”
一語未了,已被王夫人面色不善的打斷,“既是她們姊妹都不愿去,明兒只三丫頭你與我去便好。”
眾人見王夫人不悅,都不好再多說,倒是賈母不咸不淡的說了一句:“她們姊妹能活了多大,就懂得一應人情來往事故了?身為長輩,還是循循教導的好!”
王夫人聽說,一聲兒不再吭,只低頭服侍起賈母進羹來。飯后,眾人都因方才的小齟齬而沒有心情說笑玩耍,遂只吃了一盞茶,便各自散了。至第三日,王夫人果攜了探春一人,同鳳姐兒寶玉去其兄王子騰府上赴宴,至晚方回。不消細說。
次日起來,黛玉與湘云先去榮慶堂省過了賈母,便與迎春惜春一塊兒往榮喜堂王夫人處去。
王夫人還是如前幾日那般對她幾個不咸不淡的,眾人也不在意,橫豎只要自己盡到了禮數便罷。王夫人待探春倒是比先還親熱了幾分,不獨時不時扭頭問這問那,還偶爾拿手摩挲她的頭臉。而探春的生母趙姨娘,則掛著一臉諂媚的笑侍立在一旁,預備捧茶捧果的,只眼里不時閃過幾絲期待與受傷的光芒罷了。
底下黛玉幾人看不下去,起身指了一個借口便要告辭。不想鳳姐兒偏又進來了,眾人倒不好就走的,說不得復又坐下。
就聽鳳姐兒向王夫人道:“回太太,才金陵薛姑媽家來信兒了,說是薛家大哥哥在當地為搶奪一個丫頭,打死了人命。叔父家也得了信兒,因打發了兩個媳婦來問太太怎么說?”
話未說完,王夫人便皺眉打斷道:“沒見你妹妹們都在,我這會子不得閑兒呢?過會子再說罷?!?
鳳姐兒方意識到自己冒撞了,因趕緊笑道:“才臨來時,老太太那邊兒還找妹妹們呢,恍惚聽說是小侯爺家打發人送了幾樣新鮮果子來,妹妹們還是快過去罷,遲了,可就沒的吃了?!?
湘云聽說,便笑道:“才聽二嫂子說,還以為是叔父嬸嬸打發人接我來了。”便就勢起身,與黛玉幾個一塊兒出去了。
半道兒上,惜春禁不住嗤笑道:“才還顧忌著咱們姊妹在場,有話兒都不說呢,豈不知以咱們府里下人的長舌子,不下三日,一定闔府皆知,不過是在掩耳盜鈴罷了?!?
聞言黛玉因伸手擰了一下她的臉蛋兒,笑道:“這些個俗事兒,原不與咱們姊妹相干,理它作甚呢?倒是快些走罷,老太太還等著呢?!碧_作速去了賈母屋里,不提。
王夫人的眉頭只皺了十日不到,便復又舒展開來。這一日,更是喜氣洋洋的向賈母道,“回老太太,昨兒個兒媳收到金陵妹子家來信,說是不日便會攜哥兒姐兒進京來拜訪長居,讓兒媳先代為向老太太請安,向大家活兒問好呢。”她正愁王子騰家升遷出京,少了娘家的親戚往來美中不足,卻不想胞妹家又合家進京來了,倒真真是想什么得什么了!
賈母聽說,笑道:“多一家親戚往來,大家親密些兒,自是極好的。”
又聽王夫人道:“我這個妹子家雖系皇商,家資豐饒,在京亦有多處宅子并生意買賣,外甥卻年輕不知世路,家里又人丁單薄的,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媳婦想著咱們府東北角上的‘梨香院’有十來間房,白空閑著,倒不如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哥兒姐兒能著住下,大家更親密些,未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彼時迎春黛玉姊妹幾個都在,賈母聞言雖不悅,十分不愿讓商賈之家住進自家,白沾染了銅臭之氣,傳了出去亦惹人看輕,到底不好當眾與王夫人沒臉,說不得點頭笑道:“很好,就按你說的去辦罷?!比恍闹械降资钟艚Y,遂命眾人都散了,自己一個人生氣悶氣兒來。
王夫人的妹子薛太太一家很快便到了。
其時黛玉正與湘云在丹楓閣聯詩作耍,就有賈母屋里的一個小丫頭子進來福了一福,道:“姨太太帶著哥兒姐兒已經進府了,老太太、太太請姑娘們過去廝見呢?!?
黛玉聽說,收了筆,抬頭問道:“二姑娘與四姑娘那邊兒可有人去請了?”至于探春,不用問亦知道,定然早已跟在王夫人身邊了。
小丫頭子笑道:“已有人去了,只怕這會子都到那邊兒了呢?!?
命其先退下了,黛玉方笑向湘云道:“一身的墨點子,還不換身兒干凈衣衫去?”
聞言湘云不由撇嘴道:“不過一商人耳,難道我還該盛裝迎接去?”世人皆言“士工農商”,可知商人之地位乃何等地下,即便這薛家的商前面還綴了個“皇”字兒,說穿了仍是商人,也配她一個公侯家的小姐盛裝迎接的?!
黛玉止不住笑道:“誰讓你盛裝迎接了?見外客時衣妝齊整,原不僅僅是對客人的尊重,更是對自己的尊重。況小丫頭子是老太太屋里的,咱們就是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不是?正經快去罷?!?
湘云方依言進內室換衣衫整妝去了。這里黛玉亦稍事整理了一番,二人遂相攜著,一徑往前面兒去。
一時到得賈母正房,果見屋內早多了一名四十來歲,眉眼瞧著與王夫人十分相似的中年婦人,并一位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女,但見其面若銀盆、體若楊妃,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翠,一身鵝黃衣衫的前襟,還懸著一塊兒明晃晃亮燦燦的金鎖兒,端的是生得好齊整模樣!
母女二人原正與賈母說著話兒,瞧得黛玉姊妹幾個進來,忙都站了起來。一旁王夫人忙笑道:“妹妹很不必,她們姊妹都是晚輩,論年歲又是寶丫頭居長,豈能這般長幼尊卑不分的?反倒是她們該向妹妹和寶丫頭見大禮呢?!北忝?,“還不過來見過你們姨媽和寶姐姐的?”
黛玉原還想著瞧在賈母的面子上,暫時違背一下兒自己喜怒形于色的性子,表面客氣一番,給王夫人幾分顏面的,卻在聞得她話兒里的“尊卑”二字后,攸地不作此念想了,父親臨終前曾再四叮囑她,‘無論何時何地,林家的女兒,都該有自己的原則和傲骨才是!’,如今她又豈能在一介商人面前,失了自己書香門第之家千金小姐的體統與尊嚴?
遂淡笑著說了一句:“老太太原只生得我母親一個女兒,我又那里來的姨媽?”便款款行至賈母跟前兒挨著坐下了。
后面兒湘云有樣兒學樣兒,亦說了一句:“湘云之母亦系家外祖之獨女,并無一個姐姐妹妹的,自然湘云亦是沒有姨媽的。”旋即行至賈母另一側挨著坐下了。
王夫人被二人氣得渾身微顫,卻礙于賈母亦只假意說了一句:“兩個丫頭成日價只知道胡說,一點公侯小姐的氣派都沒有?!?,顯見得并無怪責二人之意,說不得將已到得喉邊兒的惡言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