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箭神后羿的血脈子孫(4)
“但外人要混進商隊也不大可能。”有窮商隊是自上而下的子弟兵,成分極為純粹,從六使者到車長、御者、甲士、箭手,從小到大,從大到老,幾乎都是四長老看著長大的。他們不但是同伴,更是親人。“外人想要混進來,絕無可能。”
于是,竊賊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了。
“我早說過,這兩人不能留在商隊之中!”蒼長老大聲道。
服常已經給有莘不破換了七次水。第一次時,水里還加了可治疥消毒的黃雚(huán),有莘不破覺得十分爽。第二次時,也還覺得舒服。第三次他開始在葉缸中放聲高歌——盡管江離屢次打斷他:“別鬼叫了!”然后他準備起來,誰知道江離又強迫他洗第四次。到了第五次,連屈服在江離淫威之下的狌狌也有些不耐煩了,毛茸茸的巨手在有莘不破身上亂蹭,被發惱的有莘不破一拳打了一個跟頭。到了第六次,有莘不破幾乎是把自己當做一個被江離扯住了線的木偶,任由擺布了。“我干嗎要聽這小子的話?”他想著,覺得十分奇怪。當第七次地底溫泉當頭澆下時,連原本一臉艷羨的阿三也一臉同情。
“兩位,家父有請。”
“好啊!”有莘不破跳了起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歡過這個羿之斯的兒子。這小子來得真是時候。他如釋重負地跨出葉缸,急忙穿上早已在寒風中晾干了的衣服。他并沒有注意到羿令平正在打量他,也沒有發現羿令平的吃驚。因為有莘不破身上一絲傷痕都沒有。“難道傍晚那場大斗,他竟沒有受過一點傷?那么多血,全是別人的?”
“今天請兩位來,”蒼長老說,“是因為鄙商會丟了一點東西。”
有莘不破皺眉。蒼長老的話很直接,神情也很直接。他甩了甩手,
問羿之斯:“你看我像偷東西的人嗎?”羿之斯微微一笑。蒼長老喝道:“若是尋常東西,那就罷了,但是……”江離接口道:“但若是有窮之海,那又另當別論。”蒼長老面露喜色,隨即轉為怒色:“是你拿了。”江離聳聳肩,若無其事地說:“久聞其名,卻沒見過。”蒼長老怒道:“那你怎么知道是有窮之海丟了?”他冷笑一聲說:“自從丟失到現在,本來只有六人知曉。”說著望了一眼羿令平,羿令平急忙說:“孩兒并未露出半句口風。”蒼長老冷笑:“除了那個竊賊,這件事沒有第七個人知道。你這是不打自招!”江離淡淡道:“我猜的。”“猜?”“這有什么難猜?雖然羿臺侯不說話,但我看他神色之間,對我們兩人總算瞧得起。若不是緊要事物,斷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就算是你們懷疑,他也一定加以排解。有窮只是商國的附屬,東南一個邊鄙小國,除了有窮之海,哪有什么緊要之物?”
四長老聽他語氣中略帶不屑,均有怒意,羿之斯卻頗有贊許之意。“自從遇上你們之后,先是撞上窫窳怪,后是有窮之海失竊,可謂禍事不斷。”蒼長老咆哮道,“這兩人就算不是竊賊,也是禍胎!”羿之斯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我看札羅的來路,再計算一下他出現的時間,只怕……”四長老齊聲問:“只怕怎樣?”“只怕我們按照原來的路線走出荒原,正好掉進他們的埋伏。”四長老一齊變色。“所以,我們繞道三十里,雖是我一時心動救人,卻反而讓我們躲過了一場大難。”一陣沉默后,蒼長老道:“但窫窳怪怎么會知道我們的路線?”說了這句話以后,連他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商隊行走的路線,向來只有羿之斯和四長老知曉。難道內奸竟然出在我們五人當中?這個念頭剛剛起來,馬上被自己打消。四大長老風雨同舟數十年,親如骨肉,如果彼此也要懷疑,這個世界還有什么人可以相信?
“路線的事情,以后再說。”羿之斯看著兩個客人,溫言道,“但兩位卻不宜再留在我們商隊,請恕我逐客了。”四長老聽說要放人無不揚眉,但臺侯話已出口,一時卻不便駁勸。有莘不破卻忽然說:“我不走。”“哦?”“要是這里太平,我絕不會死皮賴臉賴在你們這里,現在既然被你們懷疑,便不能走了。至少也要等抓住了那個小偷再說。”羿之斯轉頭問江離:“你呢?”江離看了看有莘不破。有莘不破搶著說:“你當然也不走,是不是?”江離板起臉來,說:“誰說我不走!”有莘不破一愣,江離又說:“我想走的,可惜又害怕。”有莘不破問:“怕什么?”“我怕走出十丈開外,嗖地一箭射來,登時嗚乎哀哉。”眾人愕然,唯獨羿之斯放聲大笑。江離道:“明人不說暗話,臺侯,你雖然猜想有窮之海不是我們偷的,但還是要試我們一試。剛才的逐客,其實也是一種試探,對吧?”羿之斯微笑道:“沒錯,不過對手是你的話,一箭也未必奏效。”“謝了,”江離說,“話說回來,羿家箭術,天下馳名,我枉自在此做客,又曾共臨大敵,卻至今沒見識一箭落日的神技,未免有憾。”羿之斯道:“你想試試?”江離吐了吐舌頭說:“我膽子小,算了吧。等抓到小偷,你再演給我看,只是等得讓人心慌。”
羿之斯笑了笑,說:“等倒不必。”忽然起身,走出車外。眾人隨后下車。這時東方已白,諸使者、車長、御者均已備好車馬,只待臺侯下令出發。
羿之斯嘆了一口氣,說:“落日落日,江湖傳言罷了,真有這般力量的人,定要遭鬼神所忌。”手一反,已多了一張弓。他的整個人也突然因這張弓而凌厲起來,搭箭,拉弦,箭對準了蒼穹頂心,與地面垂直。凌厲有如風雷,流暢恰似流水,雖只有簡簡單單幾個動作,卻已看得江離心曠神怡。江離正暗中贊嘆,陡然間一聲破空之響疾刺耳膜,聲音凄厲,驚飛了棲息的數斯,嚇走了服常與狌狌。再看時,羿之斯手中的箭早已不見了。他揮了揮手,羿令平傳下令去,片刻間,車隊由圓變直,重新踏上旅途。
車馬過盡,羿之斯射出去的箭猶未落下。
踏進末日之城
大荒原的南部并不像北部那樣,有一條人獸分明的欽原界線。所謂南北數百里,到底有多長,其實沒有統一的說法,僅僅因為這三百里是妖魔鬼怪、蛇蟲魍魎的聚居地。不過越往南,人越多而妖越少罷了。既然常常往來于大荒原的有窮商隊把那一線零零散散的百里桃樹生長區域認做大荒原的南端,別人也就漸漸接受了這個看法。即便按這個概念,真正人煙密集的地方,也遠在這片桃樹的五百里以外。
但是,就在這極其荒涼的五百里曠野的中心,佇立著一座畸形繁榮的城池——壽華城——一座被欲望掩蓋了的城池。
壽華城南盡蠻荒;西北接葛國,過昆吾而通夏都;東極于海。故蠻南奇貨,昆吾兵甲,大夏文物,乃至海外子虛烏有之產,在此形成一個集散地。自有窮商隊開通大荒原一路,東北一脈的土產也就跟著聚于此。因此有窮商隊每次駐臨壽華城,就會自然而然地形成壽華城三個最繁榮的交易季節之一。
“壽華城內,不得使用暴力!”這是壽華城唯一的規矩,只要不犯這條規矩,無論是豪強巨賈,還是強盜小偷,這里都為他們敞開。但無論是誰,若敢觸犯這條規矩,他就要面對壽華城主的暴力。在曠野中筑起城池,唯有暴力才能維持和平。而這里也因此成為強盜們、殺手們、商人們、雜工們可以睡一個安穩覺的地方。
通暢的商路,平寧的市井,造就了一個交易量極其巨大的買賣場。一群群被欲望驅使的男人,拼命地往這個買賣場趕。這群人一聚,不但需要吃喝,還需要淫欲。積年而下,使壽華城不但成為一個最繁華的生意場,也成為一個最淫侈的銷金窟。在這里,有奇貨讓你買,有巧技讓你玩,有豪局讓你賭,有女人讓你嫖。
壽華城的女人,也分三六九等。據說,壽華城最好的女人,藏在壽華城的內城——大風堡中,但大多數人既然看不到,便不在那些好事者的口水議論之中,反正壽華城外城的女人,已經有足夠的風騷來滿足他們的談資。近來最受歡迎的話題,是嬗變的銀環和多刺的石雁,誰該排在壽華花榜第一位。
和風光無限的石雁、銀環不同,金織不是被人經常談起的女人,盡管石雁就住在她的隔壁,盡管銀環經常在她門前晃蕩,但她還是顯得默默無聞——當然也許正因為這兩個特別出名的女人常在身邊,便自然而然把她給掩蓋掉了。不過她也安于這種狀況,反正這份營生,也不可能是一個女人一輩子的宿命。
但還是有一個男人經常記得她。那個男人叫阿三,可惜這個男人太沒出息了,跑了這么多年的江湖,也沒攢下什么家當,來了這么多次壽華城,每次也只夠花錢在她這里睡一晚。有窮商隊每年來一次,這個男人也就每年來一次。他來了第五次以后,金織開始在鏡子中發現自己暗藏在眉角的皺紋。阿三第九次在她身邊打呼嚕的時候,她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下半輩子,不如就跟他吧。這個念頭當初只是一閃,但這個男人走了以后,當其他男人毫不遲疑地爬上她的床時,她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半年以后,簡直變成一種讓她自己也覺得可笑的相思。
“有窮商隊進城了!”對壽華城內所有人來說,又一個狂歡到了。金織突然關緊門窗,掀開床板,搬出兩床鋪蓋,扯出十幾套舊衣服,露出一個黑黝黝的陶甕,伸手進去,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破舊匣子。她又四處望了望,這才打開匣子,數了數里面那些不貴不賤的首飾。這是一個老資格妓女給自己準備的嫁妝,也是她下半輩子的美夢。
像金織這樣的人,只能住在壽華城外城廝混。當紅的妓女如石雁、銀環,才有機會進入內城大風堡,但做完營生以后,還得回到自己外城的窩。
大風堡,是極有身份的人才能進去的地方,也是看起來比外城干凈的地方,所以江離進城以后,幾乎腳也沒沾外城的地面,就讓駕車的阿采驅車跟隨鷹眼直入堡內。但有莘不破卻跳了下來,越是魚龍混雜、亂七八糟的地方,他越喜歡。這和富家子弟吃慣了山珍海味,到了鄉下便想嘗嘗青菜蘿卜的道理一樣。
“這個地方的女人啊……嘖嘖……”一路上,阿三不停地向有莘不破吹噓著,一直吹噓到金織的門前。“奇怪,怎么關著門?”他踢了一腳縮在門邊、猶如爛泥一般的東西,問,“金織姑娘出去了嗎?不會搬了吧?”那滿臉胡須的東西搖了搖頭,縮到更加陰暗的墻角去了。呀地一聲響,兩扇木門分開,有莘不破只見一個滿臉涂粉的女人故作風情地走了出來,一袖子打在阿三色瞇瞇的臉上,嗲聲說:“死鬼,才來。”
江離一路打量著大風堡的格局。和外城的土木結構不同,這是一座罕見的石頭城。看陰暗處積年苔痕,多半有數十年的歷史了,但一百年只怕還夠不上。“看來這座城堡不是上一次天劫之前留下來的,不知道它這一次能不能扛得住。”這些天來,他算過夏歷,已經知道了自己沉睡的時間,按照師父所叮囑的計算,再過三天就是自己入睡以后的第一百天,也就是千里天火降臨之日。
在整個壽華城中,也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座城池的末日。
有莘不破坐在金織房間里,聽著阿三肉麻的言語,如坐針氈。“如果江離見到這個地方,知道我來過,多半又要讓我連洗七次澡。”想到這里,他馬上站了起來,胡亂丟下一句話,奪門而逃,腳剛跨出門,突然覺得周身一寒,依著感覺尋去,便見到一雙充滿怨悔的眼睛。這雙眼睛,屬于剛才被阿三踢走的那團東西。“原來是一個人。”有莘不破想,“但他干嗎這樣看我?不對,他看的不是我。”他循著那眼光轉頭,一個真正風情萬種的女人站在他面前。
“好結實啊,小哥。”
“我叫銀環,你呢?”看著她輕咬舌頭,雙眼如滴,有莘不破早酥了半截;再被她右手輕輕盤住脖子,連魂也丟了——他自幼長在規規矩矩的地方,哪見過這種風情、這種陣勢,結結巴巴地說:“有、有莘不破。”突然后心的寒意比方才更甚,轉頭看時,縮在墻角的人雙眼噴火。“原來是個男人。”有莘不破心想。
“別管他,”銀環軟在有莘不破懷里,說,“到我房間去,我讓你知道女人的好處……”
銀環的房間里,到處擺放著對男人陽剛之性充滿刺激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