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木強巴倒吸一口冷氣,這蛇形船剛剛穩(wěn)定下來,船上的人還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他根本就沒想到這個問題。他馬上下令道:“張立,你趕快把燈光問題解決!胡楊隊長,幫忙看看還有哪些隊員還能動的。我們不能躺在船上休息,得趕快劃船,必須先找到一個可以拴船的地方。大家堅持住,如果你們還能動,都拿起槳來,我們得繼續(xù)劃船!”
嚴勇、敏敏等也都坐了起來,看來還能拿起船槳。
呂競男從后面走上前來,對卓木強巴道:“黎定明走了?!?
……
雖然卓木強巴已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結局,但還是足足愣了有十幾秒。黎定明就這么走了。一個優(yōu)秀的動物學家,一個對生命充滿熱愛的人,他還想要帶最美麗的蝴蝶給他女兒。但此刻不是傷心的時候,卓木強巴只能微微點頭表示知道了。是的,他知道,這里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在這樣的漂流行動中,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fā)生,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他沒想到,死亡來得這么快,兩天,兩個人。還要在這里待多少個小時,最后又能留下幾個人?
燈光一亮,張立將船尾的探照燈換了一盞,匆匆走過去匯報道:“后面的燈好了。”他手里拿著另一個燈頭,又匆匆朝船頭趕去。
蛇形船又一次加速了,還能動的隊員們重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握著塑鋼槳,一槳又一槳地向前劃,動作是那么機械,但每一次入水都是那么穩(wěn),沒有人喊號子,動作還是那么整齊。他們的希望,就在那無邊黑暗的最深處。
王佑和孟浩然是身體太弱沒法動;張翔原本也想握槳,但呂競男說會讓傷口裂開,這樣反而使情況更糟,沒讓他拿槳;岳陽的手骨似乎被卓木強巴給撞脫臼了,他竟然沒感覺出來,亞拉法師給他接了骨,他還是拿不起槳,只能像一個偵察兵那樣趴在船頭,用他的眼睛給眾人指路。
黎定明的尸體就躺在他的背包上,好像睡著了一般,沒有人去驚動他,讓他繼續(xù)靜靜地躺在那里。只是,每個人都將槳握得更緊,揮動得更有力,他們要將黎定明那份力,一齊使上。
心緒隨著在黑暗中無聲前進的蛇形船游走,卓木強巴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阿爸的話:“有光即有影,有明則有暗。人之所以成人,那是因為他們除了生存和繁衍以外,幾乎拋棄了作為動物的所有原始本能行為,讓自身行為建立在文明的基礎之上。然而人心是復雜多面的,由人群構成的社會更是紛繁龐大,不可能人人都生就一顆充滿善意的心。神的正面意義就在于此,他讓人類相信美好的事物,相信心靈的純潔,并在信仰者心靈受到傷害時給予安慰與補償……但在這世上,黑暗才是永恒的,光明只是短暫的一瞬……”
拉薩。大昭寺門前的廣場,兩根被圍起來象征歷史的石柱昂然向天,其古樸雄渾顯示著歷史的滄桑變遷,斑駁的文字刻下了曾經的盟誓,寺內的座座金頂在陽光下分外耀眼,引得無數(shù)游人拍照留念。此時,在廣場不引人注目的一角,一位胸前掛著數(shù)碼相機的休閑裝男子正有模有樣地拍攝著。他戴著一頂遮陽帽,一副能遮住半張臉的大蛤蟆鏡,立領的休閑服又幾乎將鼻下的嘴唇和下頜完全遮住,不過這樣的裝束并沒有引起旁人的注目。畢竟現(xiàn)在年輕人穿成什么樣的都有,何況在這個中外游客常年來往的地方。這個毫不起眼的男子在小廣場轉悠了兩圈,這才向寺門走去。路過那唐蕃會盟碑時,只聽他“哧”的一聲冷笑,充滿了嘲諷之意。在他身后,一名高大的裹得像阿拉伯人的外籍游客始終與他保持著距離。
從正門進往左,是一處巨大的露天廣場,旅游男子在廣場上長久地駐足,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冷笑。這時,那名高大的外籍游客看了看廣場散布的游人,裝做漫不經心地朝那名掛相機的男子靠近,低聲用英文道:“先生,我們還是換一個地方吧,這里人太多了。”那聲音,卑微中帶著恭敬,小心里透著膽怯,就像一位向皇帝告密的小太監(jiān)。
掛相機的男子瞪了那外籍游客一眼,冷笑道:“怕什么,你放心好了,若他真的連你都懷疑,那他就無人可信了。”說的卻是地道的北京話。
外籍游客點頭哈腰道:“是,是。另外那些人已經有眉目了,他們打算三天后在車臣開一次會,似乎是準備商議聯(lián)手行動,這是地址。”說完,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回音。
掛相機的男子并不耐煩這樣一條巨大的哈巴狗跟在自己身后,接過地址直接道:“柯夫會繼續(xù)幫助你們的,你可以回去復命了?!?
外籍游客遲疑道:“可是……那個……我回去該怎么跟老板說呢?”
掛相機的男子道:“你就說,稍晚一些時候,柯夫會親自打電話給他,別的什么都不用說?!?
外籍游客答應著正準備離開,卻發(fā)現(xiàn)那掛相機的男子還盯著地板看,不禁問道:“先生,這地,有什么特別嗎?”
那相機男子把眼鏡往鼻梁下一拉,露出一雙眼睛,那名外籍游客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zhàn)。每次看到那雙眼睛,他都感到心顫,那可是,連老板都懼怕的眼神啊。那雙眼睛的上眼瞼很平整,好像兩個梯形,不管從什么角度看到,都感覺那雙眼睛在俯視自己。透過那道目光,可以感受到冷漠、悲哀、憐憫。不論是誰,一看見這種目光,都有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哼。”男子重新扶好墨鏡,笑道,“這可不是普通的地,這片地曾被血染紅,就在一千年前,朗達瑪向寺里的僧侶發(fā)布了死命令,要么轉職為天葬師、屠宰師,要么接受活人天葬和屠宰,并說,你們不是一直從事著這樣的工作么。當時,寺廟里的僧侶只有這兩種選擇,要么揮動屠刀、剔刀,剜下別的僧侶的肉,要么成為刀下胔。牲畜的糞便上躺著喇嘛的腐尸,腐臭的尸氣充斥著整座寺廟,此后的數(shù)十年沒人敢從這周圍經過。如今搖身一變,又成了最神圣最圣潔的地方了,這不是很諷刺的事嗎。哼,最美麗的鮮花開在最腐敗的土地上,最多蛆蟲的地方就是最多生物的地方,你明白嗎?”
那名高大的外籍游客諂媚道:“先生妙語,果然高深,小的,不明白。”
掛相機男子面色一變,冷冷道:“你回去吧,記住,好奇害死貓?!?
外籍游客離開后,男子仰頭望天,透過太陽鏡露出那含著深深悲哀的眼睛,喃喃道:“車臣啊……看來我還得親自走一次?!?
黑暗中整齊的破水聲,好像死神輕輕打著拍子,每一刻都提醒著這些還活著的人,這是一個隨時都會遭遇死神的禁地,這是凡人止步之境,這里是冥河!
那急促的拍水聲傳遞著一種信號,死神的腳步,正步步緊逼,尋隙而來,如果在涌水到來之前,他們還不能找到可以拴船的石柱,那么等待他們的,就不只是五米浪高那樣的漂流了。
“嘩啦……嘩啦……”船槳入水傳來巨大的阻力,像壓在眾人胸口的一塊石頭,忍著身體的劇痛,每一次揮槳都牽扯著身體不住地顫動,但是沒有人停下。哪怕只多一點點力量,船也能快一點點;只要快一點點,就多一點點活下去的希望。
“還沒有發(fā)現(xiàn)嗎?”卓木強巴低低地問道。
“沒有。”岳陽眼睛又脹又澀,卻不敢有絲毫松懈。張立專為他配了一盞仰角四十五度的探照燈,以方便岳陽找到頭頂絕壁上可以拴船的柱子或是凹槽。只是通道內都是被涌水沖刷得無比光滑的石壁,就像自來水管內部,要想找到那可以拴船的地方談何容易。而且還不知道何時就會開閘放水,他們是在和死神賽跑。
死神的腳步很快就臨近了,水面開始出現(xiàn)細細的波紋,負責看著前方河道的禇嚴最先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他手一顫,差點將船槳掉入水中,“來了?!彼p輕地道,只有身邊的張立和岳陽能聽到,但很快,這個聲音已經傳到每一位船員耳中,張立和岳陽將這簡短的一句話像遞紙條般,一個一個傳下去。
聽到岳陽的聲音后,卓木強巴深吸一口氣,握槳的手更加用力;呂競男微微一笑,理了理自己的頭發(fā);唐敏的眼中透出一絲驚恐,不過看了呂競男后就變成一絲欣喜;肖恩第一次變了臉色;胡楊隊長眼角微微顫動;巴桑磨著上下齒,斜眼瞟著亞拉法師;亞拉法師一動不動,還是那副行將就木的面容。巴桑也就保持著自己的冷漠。
又劃了一段路程,那細碎的波紋逐漸擴散開來,眾人耳中開始出現(xiàn)那種“嗡嗡嗡”的蚊吟聲,那是死神戰(zhàn)斗的號角,如今他們每用力揮一次槳,就離死神更近一步,但是他們沒有退路,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只能一闖到底。張立有些耐不住了,搶問岳陽道:“還沒有看到有可以??康牡胤絾??我們已經在這條通道里走了這么久了,會不會過了?”
卓木強巴叮嚀道:“不要干擾岳陽?!?
岳陽心頭又何嘗不緊張,他一雙眼睛鼓得都快突了出來,可是放眼之處,只有平滑如鏡的黝黑色巖壁,別說石柱了,連一絲裂縫褶皺都沒有。
嗡嗡聲越來越響,人人心中如擂鼓,嚴勇雖面無懼意,但手上青筋暴起,握槳如觸電;禇嚴眼露悲色,手抖腳顫;張翔嘴里不住念叨:“世界在神面前敗壞,地上滿了強暴。神觀看世界,見是敗壞了……神就對挪亞說,凡有血氣的人,他的盡頭已經來到我面前。因為地上滿了他們的強暴,我要把他們和地一并毀滅……看哪!我要使洪水泛濫在地上,毀滅天下。凡地上有血肉、有氣息的活物,無一不死……”
趙莊生猶豫著,看了看身邊的人,覺得自己似乎不應該害怕,于是,他只是專心致志地去控制自己狂跳不已的心。王佑和孟浩然吃了藥打了針,此刻都還在休息,反而沒有感覺。
禇嚴不由雙手發(fā)顫地問道:“我們,是不是,都要死在這里了?”
卓木強巴扭過頭去,微笑道:“放心吧,我們會找到停船的地方的。雖然現(xiàn)在聲音響,那潮頭離我們還遠著呢?!彼曇粢淮?,喊道:“接著劃,來喲!馬泉江水高千尺喲——”那高亢的嗓音在黑暗中有如驚雷一聲,眾人心頭都是一震,從各自的思索中被警醒,距離卓木強巴近處的張立和嚴勇小聲應和道:“嘿咗!嘿咗!”
卓木強巴又道:“飛鳥不渡熊繞道喲——”
禇嚴、張立、岳陽、嚴勇、胡楊隊長都加入了應答的行列。
“嘿咗!嘿咗!”
聲音大了些。
“霧鎖江顏浪滔天喲——”
“嘿咗!嘿咗!”呂競男和唐敏也加入其中,雄渾的嗓音中平添幾分清脆激昂。
“險灘礁石勝閻羅哦——”
“嘿咗!嘿咗!”張翔、巴桑、趙莊生也吼了起來。大家的聲音開始越聚越大。
“藏巴的男兒有熱血喲——”
“嘿咗!嘿咗!”肖恩、亞拉法師、塔西法師也加入了進來,雖然他們不大明白,可是那吼聲中似乎蘊含著一股力量,那種力量就像一團烈火,要將他們體內的血點燃,骨子里迸發(fā)出一股澎湃的熱量,一定要大聲呼喊才能宣泄。
“渾身都是力和膽喲——”
“嘿咗!嘿咗!”熱血沸騰起來!一群衣衫襤褸、血污滿面、渾身傷痛的人,面對那無盡的黑暗,發(fā)出了震天的吼聲,那聲音,掩蓋了船槳激水,掩蓋了巖壁轟鳴……
“敢上刀山敢下海喲——”
“嘿咗!嘿咗!”
“敢穿惡浪迎激流哦——”
“嘿咗!嘿咗!”
……
那一聲聲發(fā)自心的吶喊,驅逐了所有陰暗和恐懼。伴隨著這雄壯的吼聲,蛇形船如飛一般向前,這群人朝著死神來臨的方向,迎頭而上。希望在哪里?就在那無邊黑暗的最深處!
卓木強巴正吼到“乘風破浪船似箭喲——”的時候,岳陽不顧聲音嘶啞大聲叫道:“我看見了!強巴少爺!”岳陽的燈光牢牢地鎖死右方十來米高的崖壁上突然凸起的一塊,那塊石頭像一只巨人的耳朵,耳朵眼里直立著一根約有一米直徑的石柱。
“停!”所有槳手立刻倒揮船槳,蛇形船就像釘子一般穩(wěn)穩(wěn)地釘在了河面上。
同時,禇嚴面色慘白地盯著前方,也道:“我也看見了!”白色巨龍張開了大嘴,已經在探照燈的照射范圍之內了。張立用雙手在大腿上一撐,忍著傷痛霍然站了起來,同時大叫一聲:“強巴少爺!”跟著在船上一跺腳躍起。卓木強巴哪能不會意,雙手一架,落下時張立正好踩在卓木強巴的手心,卓木強巴用盡全力往上一托,張立身體再高一米,手腕一翻,“嗖”的一聲飛索射出,腳不停步地在崖壁上“蹭蹭蹭”蹬了上去。
而下面的岳陽也早將那捆主繩遞到了卓木強巴手中,卓木強巴將拴有快掛的一頭掄起,“呼”的一聲向耳朵眼拋去,此刻張立也剛剛到。那滔天的白浪已經近在咫尺了,十幾米高的巨浪啊,蛇形船在它面前就像一條微不足道的爬蟲,船內的新隊員有些已經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二戰(zhàn)檔案